又一次地，白色的小球被他从手中抛起，再用球拍击打出去的瞬间，事关「何为一个职业运动员的顶峰」的概念，被重新刷新和定义。
也许是时候将这句话凿进时间了——乒乓球分两种：乒乓球，和，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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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与绷带
2024年4月21日晚上的澳门银河综艺馆几乎座无虚席。
举起的相机与手机、球员应援横幅、欢呼声、掌声，甚至尖叫声，在此时此地都是合理的存在。还有更多不可见不可知但无疑如山海一般繁多无垠的双眼，在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里盯住眼前的电子屏幕，一样在守候期待。
夜幕渐沉，这场被等候了多时的2024澳门乒乓球世界杯男子单打决赛终于正式开战——对战双方是中国男子乒乓球队运动员马龙和林高远。
七局四胜制的比赛，在开打后40分钟，林高远已经直落三局，以3比0的比分领先于马龙——这意味着，在第四局比赛中，他只要继续之前的发挥与状态，就将摘得自己职业生涯里的第一枚世界杯单打金牌。

第四局比赛开始前的局间休息里，两人的表情似乎一致地平静，马龙喝了几口水，又喝了几口水，在倒计时的时间归零时，他用毛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回到了球台前。那时候，不知道旁观者里有多少人会预见到，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四局的第13分，后来被一部分评论者称为比赛里「关键性的转折」。在当时马龙7比5小分领先的局面下，这一个球的得分归属，从经验来看足以对赛场上两位运动员的心态产生微妙而重要的影响。这个球，后来以马龙的极限侧身反拉直线得分告终——8比5。接下来的一个球，马龙反手发球，随后拉出一拍弧线略高但旋转极强的回球，球跳起的落点偏离了林高远的控制范围——9比5。在林高远拿回发球权追上两分之后，马龙再次用反手发球发动，再一记侧身，10比7。最终，马龙把第四局的比分锁在了11比8，也将这场世界杯决赛拉拽进了第五局。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不少乒乓球爱好者认为这场男单决赛绝对值得载入世界乒乓球赛事的史册之中。第五局，马龙乘胜追击以11比6拿下。第六局，他一度将比分拉开到9比1。直播弹幕里哗哗掠过「龙之觉醒」的字字句句，更有资深球迷惊叹在马龙变化莫测的一球又一球得分里，他究竟还能拿出多少武器。11比4，比赛进入了决胜的第七局。
决胜局的第二球，马龙在相持中每一板都在变化，反手快撕、正手快带，且板板出手都指向刁钻的角度，对面年轻他7岁的林高远已经凭借自己的顽强和全面技术顶住了数板，却终难以回击。局中比分一度僵持到4比4，马龙5比4领先进入换边之后，局面再度被马龙控制——相持下再没人能完全抓住马龙下一拍的节奏，灵巧坚决的步伐，轻盈优雅的反拉，世界杯的最后一场比赛，华丽舞台的聚光灯指引着人们把目光牢牢粘在马龙身上。

将比分改写成8比4之后，马龙紧紧握住了拳头——有熟悉他的、看着他从「鞍山小马」逐步成为「乒坛GOAT」的球迷这个时候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在如此的比赛情形下，一个攥起了拳头的马龙，几乎便是不可被战胜的了。

马龙转过身接过场边掷来的一颗新的乒乓球，摄影机镜头清晰地记录下了他蓝紫色球衣领口根本遮不住的、脖子后方交叉贴着的两条黑色的肌贴，肌贴上方靠近脑后的位置大抵是被汗浸到，已经卷起了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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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第一次赢
时间回到2022年7月21日，北京时间子夜已过，时年WTT冠军赛布达佩斯站，当时世界排名第二的马龙，2比3不敌德国选手弗朗西斯卡，无缘晋级男子单打八强。这一场失利，是马龙从2021年东京奥运会获得男单、男团两枚金牌并一举达成「双圈大满贯」成就后，输掉的第一场国际赛事单打外战。
不只是很多球迷对这场比赛的结果感到意外，就连拿下制胜一球之后，赛场里足够幸运的德国人脸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彼时网络上早已经流传着球迷们为马龙制作的长长的荣誉簿，如果按照冠军数量来看，已经累积了这个地球上最多乒乓球赛事冠军头衔的国乒队长，哪怕这时候说不打了，急流勇退的背影也足够圆满，足够辉煌。
但马龙说不，哪怕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磨损沉沉地压在这个已经得到了「双圈大满贯」荣耀的超级运动员身上。
在数年前的夏天，马龙曾自问：「马龙，你为什么喜欢打乒乓球？是真喜欢打球，还是喜欢赢球的感觉？如果让你经常面对输球的局面，你还能打下去吗？」彼时的答案指向胜利的感觉。几年过去了，相同的问题，他一面觉得「自己不一定要再通过胜利证明什么给别人看」，可一面又在输球之后「被迫接受着可怕的现实」：「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那么多人（的关注）？不是那么容易的感觉……」

球台、球拍、旋转、高抛、拧拉、爆撕、正手、反手、近台、远台。
凝望、对决、思索、出手、再来。
脚踝、膝盖、腰胯、肩膀、手腕。
光线从东边移到西边，冰块在塑料袋里逐渐化成冰水。
冬天到夏天，到8月的云层逐渐变厚，到第一场秋雨在某一个早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马龙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的战场，纵使疑惑再多，他是不是也只相信——答案会在下一个球高速旋转着驰往对手不可企及的那个落点的时分，在又一板衔接丝滑而爆裂地被自己完成的瞬间，在又一次咬紧牙关克服了内心的惰性和侥幸重新振作起来之后，自然地显现？

布达佩斯归来的两个半月后，2022年10月9日，马龙和队友一起赢下了第56届世界乒乓球团体锦标赛冠军，实现了国乒男团在这一赛事上的十连冠——这也是他自5岁开始学习乒乓球，15岁进入国家队开启征战之途后，在19年时间里拿下的第27枚世界冠军金牌。四顾历史上的世界乒坛，无人出其右。
举起斯韦思林杯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马龙仰着头望向那闪闪发光的奖杯时，笑眯眯的眼睛里的新鲜的喜悦，仿佛，那是他第一次赢。

接下来的5个多月里，马龙又先后经历了WTT澳门冠军赛2022无缘四强、WTT新乡世界杯总决赛止步半决赛、乒超联赛加冕团体冠军、2023德班世乒赛亚洲区预选赛男双出线、2023德班世乒赛亚洲区预选赛男单排位赛锁定名额、WTT新加坡大满贯男单冲进决赛一系列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2023年2月23日，2023年中国乒乓球队直通德班选拔赛第一站，马龙3比0战胜队友樊振东，夺得冠军，成为比赛里中国男乒拿到德班世乒赛入场券的第一人。
那场比赛，最后一分，球从对面飞旋着过来，落在球台之外的一瞬，马龙也是那样，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轻轻在胸前摇了一下。

2023年的春天，胜利和失利依旧像季节变换中的天象一般，交替翻滚着前来。
4月23日、5月27日，在中国澳门和南非德班，马龙两次输给了同一个对手——他在北京队和国家队的队友、小他11岁多的王楚钦。在以七局四胜为赛制的两次交手里，马龙没能更进一步，两站比赛一次获得亚军，一次获得季军。在一些人的心里，这样的比赛结果大概已经联想出一种预测——师出同门的年轻人已经在尝试加速追赶乒坛GOAT的脚步。

2023年10月8日，WTT球星挑战赛兰州站，马龙再次在决赛里2比4不敌王楚钦，获得亚军。一个月之后，他又在WTT法兰克福冠军赛男单决赛中1比4不敌中国台北选手林昀儒——那天，WTT官方在比赛结束之后发布了一张马龙垂着头双手重重撑住球台的照片，配文「Not Today」，又在后面缀上了一个心碎的emoji。
这一路上也当然并不都是「失败」。2023年9月10日，在已经秋风渐起的韩国平昌，马龙夺得了东京奥运会男单冠军之后的700多天以来，久违的第一块男单金牌。那也是他时隔10年之后再次夺得这一赛事的金牌。在大比分1比2落后，连追两盘逆转樊振东拿下制胜球之后，马龙在场地里转了好几圈，又高高跳起。重新站在比赛领奖台最高的地方，他神情平静，一脸欣慰。赛后接受采访时他说：「以前一年拿几个冠军，现在不仅赢冠军很难，赢得一场都艰难，我很渴望获得这枚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