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招待会上的意外
“喂！小心脚下啊！”
美由纪从没料到自己也会有痛到晕厥的一天。
正午的阳光从记者招待会上所在的会议室的透明顶棚穿透而过，刚刚好刺到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这样一慌神而已，突然视域里就有莫名其妙的星星一颗颗绽放，然后，可能是低血糖，或者是现场的人群攒动所致，脚下结结实实地踩了空。“咣！”的一声巨响，这种懵神的感觉可不仅仅是摔倒了而已，被现场人潮挤到窒息的千岁千里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眼睁睁目睹了妹妹身子前倾硬生生撞上舞台钢架的全过程，他被人群压缩的肺部，这一下主动拒绝了呼吸。
撒开脚，敏捷地飞梭而上：“美由纪！都让开！美由纪是我妹妹！”
一片混乱的现场，从台上走下顺道结实地把舞台钢筋撞得晃个不停的黑皮肤女孩周围迅速地推开一个小圈，没等周围的运动员反应，千里已经来到美由纪身边，口中不断地大喊：“快叫救护车！”，同时安慰着地上明显晕乎乎的女孩说：“没事，没事。”
没事么？美由纪是不相信的，挣扎着想要张开的眼睛无论如何都兀自闭上了，痛感在传达到神经中枢之前，身体就已经下达了沉睡的指令，只为了让这女孩少受一点剧痛的折磨。千里看着妹妹一瞬间昏睡了过去，自是觉得不妙，跪在一旁的他呼喊着“美由纪”三个字，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她的腿部，千里不忍心看，只是猛地回头转向那些永不停息的闪光灯，吼到：“你们t m d别给我拍了！”但其实根本没有用，TPS电视台对这场颁奖同步live直播，全国的观众都能看见这波浪头男人的怒火。
东京市立病院，骨科第三手术室的红灯整整亮了三个小时。
“喂，妈妈，我是千里。让爸爸接下电话吧。”本是和自己一同等在手术室门口焦躁不安却一言不发的千岁千里突然起身，把自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手术中”三个字并没有任何更换的意愿，白石藏之介眼睛一路跟着这高大的少年，才发现他终于想起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喂，爸爸，美由纪得了冠军。……我知道你们看了直播，但是……美由纪出了点意外，在记者招待会之后。”白石明显感觉到千岁把手机拿得离耳朵更远了一些。
“大腿骨折，下巴也受了点伤……”声音一点点沉了下去，话筒那边也很久没有回应。
“在东京市立病院。”
青春学园高等部三年级B组。
“唔！终于考完了！等拿到毕业证高中生涯就要结束了哈哈哈哈！”菊丸把课桌一推，双脚蹬开洒脱的步伐。书包？他才不管那么多，熬了这么多天的会考终于结束了，关东地区每年都要等到其他地区之后才迟迟开考，憋得太久了；所以现在，像这样随便给高中生涯画个句号才是他的个性啊！
“喂喂喂，英二”大石秀一朗倒是没什么感觉，对于他而言，告别中学生涯似乎不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你不担心英语会挂吗？对你来说应该有点难度吧？”
“才怪！我可是花了一周好好复习诶复习！”红发发梢更娇俏了一些，显然是受到好心情的影响。他边说边走到教室外，和某个同样没怎么看路的人互相踩到了脚。
这不是……白石吗？
“菊丸啊，好久不见。”白石一副急切的样子，一边往教室里探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打招呼。
大石此刻也见着稀客迎了出来，他本来以为是奔着自己来的，挂满笑容的脸随着银发少年飘忽的眼神僵硬了不少。
“大石啊，下午好啊。我找手冢。”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他们早就习惯了“找手冢的人出现频率比较高”这一事实，但，原本白石不是应该在九州吗？谦谦君子如他又怎么可能在知道了手冢的班级之后连再见都没说就跑了？菊丸和大石交换了一下眼神，也随着跑远了的人追了出去。
青春学园高中部三年F组。
“哟，手冢，好久不见！”白石伸伸手，朝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日程安排的手冢国光打招呼。
“白石？你怎么来了？”细长的眼睛在经历连考之后略显疲惫，但还是在见着白石之后放出一丝光。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千岁妹妹球队的比赛。
“总之，”银发少年已经转身，走出F组门口，回头，“快和我去一趟医院吧。千里的妹妹受伤了，很严重。”
等菊丸和大石追身而来，青学网球部长只留给了他们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和一句“大石，今天的聚餐我可能去不了了，抱歉”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千岁的妹妹受伤了，所以我为什么要去？”这样的话手冢国光是想都没想过的。自从第一次见面已三年有余，这个女孩或多或少也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好几次，暂且不说他和她哥哥的几次网球交锋了，在全日本选拔赛退出前往德国训练的日子里，这个仍被他当做“小不点”的千岁的妹妹总是坚持不懈地往托千岁给自己打电话，每次都说：“我那个麻烦的妹妹明天又要比赛了，她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去帮她加个油。拜托了。”之类的，而自己虽然每次都明面上回绝，但赛后总是在网上留意一下她比赛的结果。经过了三年，从都大会冠军到区大会冠军，最后到现如今问鼎全国国中生女子网球大赛，这个“小不点”看起来真的有在好好成长。手冢国光并不是如此绝情的人，在被问了不下十次“能不能帮我妹妹加个油”并且没有一次赴约情况下，他心里确实有些不踏实。更何况，当他第一次从和自己不甚很熟的千岁千里口中听到那个三年如一日的请求之时，就已经确定那个叫自己“小偷哥哥”的千岁美由纪变成了自己的“迷妹”，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在开始的时候避之不及。
“手冢，你来了。”内心过程还没结束，迎面而来的千岁千里站在307病房门口，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写满“终于把你等来了”几个字。
手冢点点头，看着千岁紧皱的眉头，突然有了一种不想进病房的感觉。
“千岁，情况如何。”
“恩，怎么说呢，虽然手术已经做完了，但是复建期估计要三个月到半年。”
稍微点了一下头，这次眉头紧锁，青春期的网球运动员，大腿骨折的话，打击应该非常大。
“真的抱歉，说了这么多次，我居然现在才来看她。”手冢国光低了一下头，他完全能够想象这个身高190+的每次为了完成妹妹的心愿拉下老脸求自己去给她加油时的囧样，这句抱歉更多是说给这个心疼妹妹的哥哥听的。
这么一句话之后，棕皮肤的高大男子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他伸手挠了挠一头卷发，眼珠不自觉向右转动，“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这次可没有人逼着我求你来了，这次是我自作主张，想着有你在的话，美由纪应该能更快接受自己目前的状况吧。”
“我说你们俩别在这里惺惺相惜了，”一直注视着病房内情况的白石转头提醒，“千里妹妹醒了。”

二. 笨蛋哥哥！
“……我想喝水……”狠狠撞到钢筋可不是开玩笑的，美由纪在昏厥前的记忆在醒来的一瞬间疯狂回转，她下意识地抬动左腿，没知觉，动右腿，也没知觉。这里大概是医院吧，口好渴。
护士小姐的动作轻柔，她熟练地用棉签沾了水，往面无血色的女孩嘴上涂抹了一层，解决了这个小问题之后，起身，对着门口齐刷刷站着的三个男生说了句：“只能探视十分钟，让病人少说话”。
率先走到病床边的是手冢，其实探视的顺序根本没时间想，三个人就一齐进来了，单人病房的空间受到挤压，病床似乎只占据小小的一隅。
“小偷哥哥？……”认出了首先进入眼帘的来者，美由纪确信自己出现了幻觉，想伸手揉揉眼睛，右手刚一移位，立刻被面前的人按住。
“打针的手不要动。”
等等等等等等！！内心喊停，可是怎么也停不下来，只见眼前的脸越来越清晰，女孩觉得自己脸上烧了炭一样热，干脆死死闭上眼睛。“冷静下来，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这是幻觉。”
站在床边的三人顿时有点想笑，千里看着神志已经恢复的妹妹，也迎上前：“这不是幻觉啊美由纪，是手冢君来看你了。”
其实在念出“这是幻觉”一瞬间，女孩已经意识到这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现实，也知道了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自己住院了，小偷哥哥来探病。可是……心电监控的节奏为什么就是自顾自地滴滴答答着，丝毫不听从主人的指挥！而且……
“呜呜”完全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面前的女孩开始崩溃式地放声大哭，因为右手插着针管，所以她伸出左手手背盖住脸，看上去似乎是更想遮住自己的视线。
“美由纪啊，”高大的千岁千里立刻俯下身去，妹妹浑身贴满监控磁片，他抱也不是，拍背也不可能，只好哄着她，“怎么了，是不是腿疼啊？”
女孩只是哭得更更更凶了，声音虽说不上震天响，但是也足够让人耳鸣，一旁的白石皱了眉头问道：“要不要叫医生？”
可是，千里竟然也目光闪烁，银发少年和眼镜少年分明看见他握紧的拳头把指节勒的发白，“对不起美由纪，都是哥哥没答应和你一起接受采访，如果我在的话，你也不会伤的那么重……爸爸妈妈今晚就能赶到了，美由纪你不要难过，就算大腿骨折的恢复期很长，我也会一直陪你到再次站上领奖台的那天的！”
说完这句话的千岁，才意识到妹妹已经停止了大哭，他睁开眼睛，被美由纪红红的双眼瞪个正着：“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爸爸妈妈晚上就来看你，别难过了。”他伸手想帮妹妹擦擦眼泪，可是女孩敏捷的左手竖起，把他作为兄长的关切挡在了半路。
“你说我哪里断了？”
“……”似乎是自己自作聪明以为大腿骨折是美由纪眼泪的由来，看样子，原来是千里自己不小心口快说出了真相，一时自责，也有点愣了。
“哥哥啊，你说我哪里断了！！”美由纪的声音里再度染上哭腔。
千里很郁闷，他觉得恐怕说出口之后，妹妹的眼泪大军就要再度淹没整个病房。他也不想看见她那么伤心。
“你的大腿骨折了，手术很成功，之后只要复健就能恢复了。”手冢的声音冷不防地从千里身后传来，千里认命地闭眼，被美由纪挡下的手反握住她的小手，认命似地闭眼，而白石则是扶额，心里默默倒吸一口冷气。
女孩确认了“大腿骨折”四个字之后，没了声音也没了眼泪，默默闭上眼睛，对着另一边的空气自说自话：“我就说为什么脚没有知觉呢，原来做了手术是这种感觉啊。……复健应该要好几个月吧，怎么办啊，我都要中考了，而且，就是因为坏老爸说今天公司有重要的任务才导致哥哥一个人陪我来东京比赛，就是因为这样哥哥昨晚才会帮我通宵想战术顶着黑眼圈，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我才会一个人接受媒体采访，所以摔倒的时候没有人扶。……说到底，都是老爸的错啊！真倒霉……”
“对对对，都是笨蛋老爸的错。”千岁千里自是知道倔强如自己的妹妹，绝对不会轻易精神崩溃，这像往常一样在委屈的时候说一堆废话的小烦人精才是她嘛。想到这里，少年觉得妹妹应该调整好了情绪恢复了正常，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可是最大的大笨蛋是千岁千里！”猛地抽出被哥哥紧握的手，女孩把头偏过一边，不理睬他。
白石有点跟不上这兄妹两的速度，不是相亲相爱互相助攻的好兄妹么，怎么画风说变就变？手冢则是在一旁淡定如常。
“我要睡了！”闭上眼睛，一字一句说出的话把三个少年赶出了门外。
手冢说改日再来探病，白石说要先去摆平一下刚才说要来探视的媒体，而千岁则是木木地站在307门口，一脸疑惑。
“所以说，全都怪老爸。”这是在父母赶到之前他最后说过的话。

千岁忠一：“美由纪看上去受了很大的打击啊。”
千岁真由：“都是老公你的错，美由纪努力了三年才得了全国冠军啊！这么重要的比赛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
千岁忠一：“没办法，公司那边……”
千岁千里：“额，老爸，我觉得美由纪对于伤势还是很乐观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在生我的气。”无奈地看向病房内，伸手指了指，再换成求助的眼神看向千岁真由。
307病房内。
“咳咳，千岁美由纪同学，坚持了三年终于夺得了全国冠军，想问心情如何呀？”美嘉的笑容看在噘着嘴生闷气的女孩眼里，变成放大版的男人婆造型。
“哦，夺冠的感觉啊，和我老妈一样开心啊。开心到没看路直接摔个狗吃屎呢。”假笑换上，本来还想着一定要和老妈撒娇，可是千岁真由的语气分明是有备而来的，面对自家这个天然黑加男人婆属性的老妈，小小年纪的自己可是完全斗不过。
略放狠话之后明明是求安慰的一张脸，没想到千岁真由却硬是扯开更刻意的笑容，对上女儿那张虚弱的小脸，她虽疼在心里，表面上却还是装作云淡风轻。
“那我们高兴还来不及的冠军同学为什么要生千里同学的气呢？”
“我没有……”先是否认，再来是低下头回忆了一会儿，接着又瘪着嘟哝着，“千里是大笨蛋。”
病房外。
千岁真由：“美由纪终于睡着了，千里你今晚守夜吧。”
千岁千里：“是是是，哥哥就是用来做牛做马的。老妈你总是偏心诶。”
千岁忠一：“要不我来守夜好了，千里你昨晚应该没睡好吧，眼袋那么重。”
千岁千里：“没事啦，今天关东地区会考结束，返程高峰，你们坐新干线过来买的站票吧，我来守就好。”
千岁真由：“是啊是啊腿好酸，就这么决定是你了。”
千岁千里：“老妈，美由纪到底为什么生我气啊，说翻脸就翻脸，害我在同学面前毫无面子。”
诶，好像听到了有趣的东西呢，真由似乎立刻抓住了重点：“不是你一个人送妹妹来医院的吗？”
“不是啊，老妈你记不记得白石？就是部长啊，他这次也一起来了。”
哦，白石啊，一个总是微笑的很可靠的小孩。
“说到这个，我为了让美由纪能快点坦然接受自己的伤势，还专门叫来她最崇拜的手冢国光来探病，换手机之后忘更新电话薄了，白石还亲自去了趟青学，费了老大劲才把人叫来，结果倒好，美由纪先是把我哭懵了，再来就说我是笨蛋，好像再也不要理我了。”
手冢国光？是美由纪经常挂在嘴边说要来看自己比赛的“小偷哥哥”？结果好像一次都没来过嘛。
千岁真由：“千里，手冢国光是不是美由纪最喜欢的网球选手啊？世界大赛也有出场率的那个？”
“对啊，日本第一的高中生，额，我觉得美由纪肯定把他当偶像吧，和他相比完全不把我放眼里……”
真由看了在护士站缴住院押金的老公一眼，对着傻大个儿子勾了勾手指，千里默默伸过头去听老妈疑神疑鬼的悄悄话：
“我才发现，原来千里你和老爸一样是笨蛋。”

三. 转机
翌日中午。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千岁千里的声音柔和得一如既往，只是默默加上了认命的成分。
“哼，看在认错态度不错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美由纪撅着的小嘴慢慢放下，每次和千里吵架生气的时候她总是最后会被逗得想笑的那一个，表情什么的，根本绷不住啊。
千岁千里根本意识不到，这个看上去完美继承了老妈男人婆个性的妹妹早已经度过了自己十五周岁的生日，而即将到来的十六岁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千里的眼里，美由纪永远都是那个会大声嚷嚷着只要哥哥教自己网球、每次和自己决斗以失败收场之后还狠狠对墙击球两百次的认真的女孩，在生活和学习方面也冲劲满满，但是遇到更强的对手时心理素质总是给实力扣分，这或许也是她最大的弱点吧……可是想了这么多，美由纪对他而言永远是年纪相差自己三岁的小女孩，网球水准虽然不断提高，但和处于男子高中生顶尖水平的自己相比，她还只是个跟在后面求他帮忙的小妹妹。不会改变的年龄差始终摆在那里，就像飞出高空去的风筝，和提线人的距离永远不多不少正好是线长而已。
如果不是昨晚老妈的一番提醒，千里还是粗神经地对妹妹保有上述陈见。
“美由纪长大了，”千岁真由嫌自己的粉色唇膏碍事，边说边拿出纸巾一点一点抹掉，对着镜子确认唇上没有残留物之后，继而直直看向自己那个稍显木讷的儿子，“没有女孩子会想让自己崇拜的人看见自己最丑的样子。”
“……老妈，美由纪才不是那么矫情的小孩。”
“美由纪已经快十六岁了，千里。用脑子想想看你班上的女同学十六岁的时候都在干嘛。”女人说完，转身朝护士站走去，见着自己办好各项事宜的老公之后，习惯性地伸手挽住他，顺道回头和还在想着什么的千里说，“乖儿子，明天和你妹妹道个歉。晚安。”
回到现在。
美由纪憋着笑，一面回想着昨天醒来之后自己爆 炸性的哭声，一面回想着小偷哥哥当时说过的话。所以手术后复健到底要多久呢？
“哥哥，我什么时候出院？”
“老爸联系了医生朋友和你的教练，他们都说东京的运动神经修复技术是全国最好的，所以等一周之后拆线，绑石膏钢架固定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开始复健了。”千里也知道这对于处在水准上升期的美由纪而言是个残酷的现实，但是因为身体素质好、骨骼密度高，所以石膏只需要固定一个月，骨头就能差不多长好，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可是女孩却不这么认为，一个月绑着石膏，意味着一个月不能动，之后还有艰难的复健期等着自己，无论如何听起来都是不堪入耳的艰难。
“真麻烦，我想回家。”
千里皱眉：“不行，这期间刚好放暑假，我会一直在东京看着你。好好休养好好复健才不会落下病根。”
病根吗，小偷哥哥的手肘好像就是因为当初没有根治，才会在和冰帝比赛时恶化的。
“老爸老妈都要上班啊，他们肯定要回九州是不是？那你一个人看着我，我不放心。”
棕皮肤的男生彻底被自己妹妹逗笑了，到底是谁不放心谁？
“不用为钱担心，场馆主办方承担了你的治疗和复健费用，而且之前我比赛的奖金都有存下来。”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存折挥了挥，美由纪以自己傲人的视力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将近300万日元。
“老哥你怎么这么机智！”紫蓝色的眼睛见着了喜人的数字明显放大了一圈，“这样的话，就算东京很无趣我也就勉强待一段时间吧。”
玩味的神情审视着美由纪，千里的脸朝着妹妹靠近了一点，“我才是会觉得无趣呢，你倒好，可以经常见到手冢了。”
千里确定自己听见了“刷”的一声，同一瞬间，眼见着妹妹的棕皮肤上绽开了红晕。
“才不想见到小偷哥哥！”怒气值升高，想到昨天自己失态的表现，美由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是是是，等过几天再见面吧。”
七月三日，晴，距离全国国中生女子网球赛已经过去五天。
手冢国光有些过意不去，在得知千岁和妹妹要暂住在东京之后，他感到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问鼎全国冠军的千岁美由纪，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就在下一刻从巅峰跌入谷底，从各种方面而言，这都是运动生涯中的巨大打击。更何况，自己连恭喜都没说出口，虽说在前几天那种情况下也有点说不出口，但是手冢国光还是觉得作为一个被信任的前辈，应该对这个女孩的努力给予她应得的回应。
这是他第三次拿起电话打给千岁千里，前两次的时候千岁都回绝了自己要去探望美由纪的好意，他琢磨着也是合情合理，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孩应该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不过今天确实也事出有因，前天千岁托他在医院附近帮找的公寓，他已经得到了答复，想着先去探望一下千岁妹妹，再带着千岁去看看那套公寓。
“手冢君，十分感谢你的帮忙，美由纪也刚好做完了治疗，现在来的话时间正好。”
“好的，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之后，立刻起身出门，如果不是被手冢彩菜提醒，自己就会忘记探病应有的礼仪。
“院子里种的月季剪几只带过去吧？”母亲的笑脸总是让人心安。可是月季真的适合探病吗？心生疑惑之时，手冢国光脑中又浮现出千岁妹妹一脸倔强地挡在他身前的模样，他一边嘴上答应着母亲，一边从自己日常照料的黑松盆栽中选了瘦小却苍劲的那一株带走。也没顾上听彩菜的那句“女孩子比较喜欢花喔”的箴言，就掩上了手冢家的前门。

“小偷哥哥！好久不见！”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手冢国光的身影在307病房门前一闪而过，里头等候已久的女孩立刻目光灼灼。
千岁千里打开房门，将眼镜少年迎了进来。“明明才见过吧。美由纪那天病糊涂了，把你来过的事全都忘了。”
手冢毫不在意的样子，让眼睛始终不离他的女孩心满意足。对啊，嚎啕大哭什么的还是全部忘记最好。
不紧不慢走到病床前，靠着右床沿的左手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待那东西来到跟前，再连同右手一起捧住，同时身体微微朝床上面色红润的女孩前倾，郑重地说道：
“恭喜你夺得全国冠军。”
随着眼前人厚重好听的声音在距离三十公分的位置响起，美由纪的心跳得更加有力，同是三年前的夏天，在大阪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上，小偷哥哥也说了同样的贺词，只不过那一次是一句告别的附加语。而现如今，当晌午的烈日撑破七坪小病房的阴暗，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美由纪只觉得又回到了那个和哥哥一起瞩目这个青学之王的夏天，反而将自己夺冠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被回忆分神的棕皮肤女孩，维持着那个前倾姿势的眼镜少年，在门口看着二人的僵持，不禁笑出了声，就这样划破了一方宁静，也自觉多余地拉上了跟前的房门。
哥哥的一声轻笑让美由纪终于意识到现在的状况，她立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在手冢的眼里，这个动作和千里简直一模一样。
“谢谢小偷哥哥！”弯弯的眼睛，细长却坚硬的眉形，男子气概和女子气概结合在她的脸上，却是一种和谐的曲调，“不过这个是什么？松树吗？”
小黑松的主人顺手把青瓷盆放在未置一物的床头柜上，说道：“是黑松，感觉和你比较合适。”
“黑松？名字倒是和我搭，都是黑色的嘛。”上扬的语调，自嘲的口吻也掩饰不了女孩极好的心情，“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它。”
面朝阳光的青学部长似乎被捕捉到一丝笑意，但反光的镜片藏住了他眼底的情绪。等到棕皮肤女孩将目光从黑松身上移开，只听见手冢更柔和了一点的声音：“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公寓大小在30坪左右，三楼，三居室，正门外是直筒的阳台，坐西北朝东南，月租15万日元，距离医院康复中心只有十分钟路程。
“这里真的很好，手冢，真是太感谢你了。”千里眼睛闪烁，煞有介事地朝眼睛少年深深鞠躬，让对方无福消受地后退了半步。
“别这么说。”
“想吃什么？我请客。”
“今晚约了不二在家里吃饭，可以的话一起去吧？”
请客的机会就这样丧失了，千岁千里心里不是滋味，虽说在将棋方面应该随时趁虚而入、步步为营，但是对现实生活向来抱有着“与世无争”信条的自己，说什么也不想欠手冢国光这个人情。脑子甚是精明的他此刻也有点纠结不清，转而一想，这次跟去他家，一来是摸清了这个妹妹最崇拜的人的家底，二来也可以改日带着礼物造访，三来说不定可以和看上去同样大智若愚的不二周助交个朋友。脑子一来二去不停转，终于决定一同前去，虽说看似将这些优劣得失一一枚举十分麻烦，但在千岁千里这里不过用了一秒出头的光景。
灿烂的露齿笑，颔首：“那就麻烦手冢君了！”
和式木门清脆的响声传到正在一楼准备料理的手冢彩菜耳中，这是一栋两层半的独栋小楼，除却前庭和后院的交错种植的小叶枫和罗汉松，以及落地窗前用石头砌成的小鱼池，二楼的架空层延伸出的斜顶小阁楼让整个日式建筑染上了一点洋味。女主人听着了敲门声，赶忙拉开了玄关的门。
“国光回来了啊，这是？”千岁千里被这棕发伯母看个正着，对方毫不掩饰的好奇因为弯起的笑眼而未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点尴尬，高个子男生随即笑了笑，这温文尔雅的阿姨和自家大大咧咧的老妈完全不同画风啊。
“伯母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千岁千里，家住长崎县。”
“你好呀千岁桑，国光平日受你照顾了。”礼数不能更加完备，千里生怕自己失礼，也赶忙点头哈腰起来。
“没有的事，我才是受手冢的照顾了！”
“你的妹妹身体怎么样了呢？没事吗？”彩菜此前是听说过这个叫千里的男生的，当年国光之所以能够和青学同伴一同携手挺进全国大赛，好像还是托了他和妹妹的福。
千里听闻伯母的问切，立刻把腰肢压得更低：“托您的福，过两天就能出院了，而且手冢真的帮了我们大忙，在东京的住宿也顺利解决了。”
“啊呀，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有什么能帮上的，请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真的非常感谢您！”
一旁的眼镜少年看着千岁的头随着话音一次次往下低，在那一头卷发就要贴着地面之前，实在是忍不住喊停：“妈妈，不如进屋吧。”
才惊觉自己对千岁的纠缠，手冢彩菜马上捂嘴道：“真是不好意思，快进屋吧，周助已经在茶室等着了。”她的声音一瞬间没了方才故作镇定的客套，略带上一点清脆的上升语调，那副不好意思的笑脸被千里看在眼里，在心里默默给这温婉的伯母加上了名为“天然呆”的微妙属性。
“手冢你和伯母真是不怎么像呢。”在茶室门口看见安静坐在窗边的不二周助，千岁千里故意调高了声调。
“千岁桑，好久不见了~”一如既往眯着的眼睛，微笑着的一张令人捉摸不透的脸。
“好久不见啊，不二同学。”卷发少年随即坐在了周助对面，继续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反倒是不二和伯母比较像。”
“哈哈哈，确实是，伯母也说相比之下我比较像她的儿子。”眯眼笑着的少年望向坐在二人中间那个神情永远警惕的少年，不怀好意地将这谈话的包袱扔给了他。
只见手冢国光熟练地摆弄着白瓷茶碗，不一会儿就给俩人斟满了乌龙，同一时刻面对两个腹黑，他可是调动了一些脑细胞加以应对的。
只是回答的话语没来得及发出，木门外就传来彩菜“料理已经准备好了”的声音，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手冢第一个走出茶室，不二习惯性地跟在他身后，一脸热切的微笑，而千岁则是一面慢慢起身，一面把碗里的茶喝了个见底。

四. 三人成虎
与不二周助和手冢国光在一起相处，甚是愉快。千岁千里光是这么想着都有些怀疑自己的来意，本是盘算着深入敌后搜集情报的，可是经过这番你来我往之后，反而对T和F二人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自己似乎被策反在即。想到这里，他觉得在妹妹受伤的关键期还和同龄人鬼混的自己有失作为哥哥的自觉，于是自家老妈那张意味不明却明摆着不甚友善的脸又出现在脑中了。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受了手冢母亲的款待之后，茶语幽香的庭院再一次挽留了千里，当微热的晚风徐徐吹来，享受着高中最后的假期的三个少年并排坐在手冢家的榻榻米上，手中各持一白瓷茶碗，细碎的言语在此间来回流转，合成一首降b小调肖邦夜曲。
也许少年之间的话题称不上是“细碎”，总是从网球开始，偶尔谈及半年后的升学打算，最后再时不时相互刺探一下兴趣爱好什么的，尤其是若有若无提起的关于“后青春期的躁动”，也算是名副其实的恋爱话题。
只是，男生之间谈论这个，总是意外地隐晦，尤其对于这三人而言，什么类型、样貌、气质，没经历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平日里一心扑在训练和比赛上，若不是假日的开始能拥有这点悠闲，否则对于这个议题几乎没有时间在心中思索一个特定答案。
“和女生约会的话，我倒是有过几次，”最先引入话题的是千岁，他自然的笑容随着话语变得有些腼腆，但这并不影响话题的继续，身旁的两个男生居然一齐摆出“好好奇、快点继续说”的表情，
“可是呢，总感觉和想的不太一样呢。一开始，女生总是想办法和你搭上话，然后说‘有机会的话一起出去玩吧’，于是就一起去了，可是真正去看电影什么的又觉得有点尴尬的说，所以渐渐我就没有什么动力，然后就……理所当然被甩了。最后总是听见女生说‘和千岁桑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很没趣呢’，我也很无奈啊。女生什么的，看来不太适合我？毕竟又不可能和对美由纪一样对待她们，不然又会被说‘距离感什么的掌握力太弱了’之类的。”
“诶，千岁桑居然会被说闷吗？”说话的是一脸不相信的不二周助，作为曾经的四天宝寺网球队的中流砥柱，搞笑功力应该也领先全国才对，想到这里，眯眼的少年觉得方才的故事有点太不符合人设，“我倒是觉得千岁桑的性格意外地好相处呢。”
“呃，其实我有好好反省一下啦，”习惯性地挠头，手冢捕捉到他下意识的习惯动作，目前看来这个动作会以两种情形收场，情形一，模糊的借口，情形二，真实的坦白，眼镜少年想了想，觉得这次应该是后者，于是继续认真地听千里的话，“我其实属于比较主动的类型，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一定会全力出击，所以对于主动来邀请我的人，就下意识地进行防御；感觉恋爱和将棋一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好有趣的样子，”不二周助点点头，明白了千岁所说的“恋爱的策略”，于是接过了话茬，“那千岁桑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诶，你这样问我也……”又是挠头，“不过，肯定是和老妈还有美由纪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恋爱对象是腹黑或者精力太旺盛的话，那三个人加起来的话……想想就觉得有点可怕。”
明显感觉千岁的话尾加上了一声叹息，在手冢看来这也没什么不好：“看来千岁全家人都很有活力。”
这次是扶额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当这个高个子棕皮肤的大男生无奈地示弱时，不二和手冢真的会产生一点心酸的感觉。
“太开朗了，导致我很累，所以还是要找一个‘忧郁’的女朋友吧。”
“哈哈哈，不知怎么回事，一说到忧郁，我竟然马上想到幸存桑？抱歉啊，幸存桑。”不二的脸笑得有点阴险，但是这又是发自内心的第六感，手冢和千岁立刻想了想那位神之子的气质，前者握住茶碗的手有点僵硬，而后者则是背脊一凉，说着“如果是他的话……饶了我吧！”
“不二桑你这么有趣，应该很受女生欢迎吧？”
“其实没有喔，我不是有姐姐嘛，周末经常一起出门，会被误认作情侣~”熊样的少年憨憨地笑着，“而且，我有手冢就够了。”
“噗——”这是被叫到名字的那个人，面对同性友人突如其来的告白，实在是没能把那口茶安慰地吞下，千里觉着这估计是手冢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失态之一。
“不二……”每到这时，千岁千里总是摆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自动变成旁观者不急着说话，手冢认真地看向口出狂言的眯眼少年，眼里情绪复杂得要命。
“这很显然是开玩笑的嘛，手冢你还是一样分不清玩笑和现实吗？”上半身因为忍不住狂笑而抽动着，名为不二的少年生平最爱的事情其实是让严肃的手冢难堪。看到手冢那样的表情，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这样想。
“吓死我了，我也以为是真的。”卷发少年表示要立马喝一口茶冷静一下。
“说到女生缘的话，手冢倒是意外地受欢迎呢~”不二爆出的料，再次被提名的少年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而千里则是好奇到往不二身边挤了挤。
“真的吗？诶，感觉有点出乎意料。”手冢国光这个一丝不苟的少年，自律又谨慎，而且在运动之外全科成绩优异，老成的性格居然很受女生欢迎？
“真的哟，虽然手冢对部员要求很严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女生们完全不害怕他，好像都认定手冢是一个对女生完全严格不起来的人呢。而且手冢又是学生会主席，校内活动的时候总是能以执行力吸引来很多迷妹；我也很羡慕啊，你莫名的异性吸引力。”说着就偏头看向话题中心人物，眼镜少年虽知道不二说的都是事实，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嘴唇贴近茶碗，故作镇定。
千岁千里听了不二的解释，在心里点起一盏灯：“果然如此啊，在刚认识你和立海大真田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两个人是不是同一类型的呢，但到后来就发现好像完全不同呢。不二你真的讲到了重点，手冢对女生完全严格不起来什么的，感觉totally match！”
“没有那么夸张……”手冢可不想让二人把关注点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和真田弦一郎的那种强硬相比，自己或许是有所不同，可是被他俩说成是“对待女生的态度不一样”的时候，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真的交往的话，我说不定会一视同仁。”
“这绝对不可能！”千岁千里和不二周助异口同声，这没来由的自信让手冢产生出一种被看穿的窘迫，他自己也不确信现实情况会是如何，给这难搞的俩人一说，反倒是开始假想起来了；但严谨如他，立刻在下一秒让自己肆意的思绪打了住。
“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千岁伸出拳头轻敲眼镜少年的手臂。
“赌什么？”
“赌你对女朋友的要求和对部员不同，”
没等卷发少年说完，眯眼少年插话道：“好有趣的样子，试试看吧，手冢。”
千岁继续：“外加一条，赌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和你性格相反。”
本来还想着，如果只赌第一条自己几乎毫无胜算，毕竟男女有别，何况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像机器人一样没有半点私心？手冢国光本是不想和他赌的，但是听到第二条之后，不知为何对对方胜券在握的语气生出一种逆反心理，除却他自己也想看看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外，更希望通过这个赌约让千岁的自大收敛一些。
“好啊，我和你赌。赌注是什么？”挑眉，金发少年看向卷发少年神采奕奕的眼睛。
处在中间位置上的不二周助这次主动担下了裁决者的身份：“赌注的话，我想想……北海道三天两夜之旅怎么样？我们三人份的。”
“不错嘛不二，北海道早就想再去一次了。而且这次手冢的女友也会参加的，对吧？”
“我也同意这个赌约，但是估计要等上好一阵才会成行。”恋爱这个在今晚才被正式提起的话题，距离实施可不是做一场春梦那样简单。
“没关系，无论多久，这个约定总会有实现的一天；另外，虽然网球我不一定能打赢你，但是在阅人方面我可是有着不小的天赋，”说着，千里伸手指了指自己那顶着卷发的聪明脑袋，“手冢，你做好输给我的准备吧。”
“好啊，那我们拭目以待。”即使表面上还是冷着一张脸，语气里已经充满了竞争的气势，将比赛的热情转嫁到生活的小乐章上之后，少年们的热血还是沸腾得一如既往。

四．失眠的夜
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感觉正常。
7月11日，凌晨四点，手冢家二楼右手第二间，受到噩梦惊吓的少年猛地坐起身，有力的心跳以混乱的加速度在胸腔内冲撞着，耳膜也一并受到刺激，所有冷静在梦境里爆炸的一瞬间翻转成一身冷汗。等手冢国光回过神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握成拳的双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跳动，与心跳同步进行。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再次倒在枕头上的他只觉得爆炸的火光还在视网膜上突闪，那是脑神经的残影，向来冷静如他这次也得向梦魇低头，因为他在那里看见了吞噬世界的灾难，远比黑白纪录片里原子弹爆炸的场景更为震撼。
冷静下来，时间还早。
一面听着全身每一个毛孔的跳动声，一面说服自己重新入睡的手冢把手腕搭上了紧闭的眼部，意图用强压抵消那可怖的记忆。对于运动员而言，惊惧和噩梦是家常便饭，日复一日的强化训练，肌体时时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在夜晚的睡眠中它们也难以保持平静；镇定能力如手冢的优秀运动员，其实在夜晚所受的困扰更加频繁，白天里为了防止肌体过度兴奋影响大脑的判断力，他每分每秒都必须保持高度警惕，清醒的大脑始终向脊柱神经下达“按部就班”的行动指令，这在别人看来是绝佳的自控力，但手冢国光自己明白，自控力的另一面就是自我压抑。通过保持思维冷静，对过度兴奋的肌体产生的抑制作用，到了理性沉睡的夜晚，没能及时安静下来的肌体就有点失控了，而这种肌体的失控，不仅仅会导致经常性地因抽搐而惊醒，有时也会影响到梦境。尽管手冢国光对过度运动的副作用早已认识清楚，可这一次的梦，以及自己醒来之后身体产生的紧张感却非比寻常。无论怎样意图用理智催眠身体，在短时间内，身体都不能安分守己了。
凌晨四点三十，说不清是疲惫还是神气的棕色眼睛看向闹钟。他决定趁这个机会早早出门，带着这一身莫名的兴奋，像哄着哭得昏天暗地的婴儿去遛个弯。
自己是不是大意了？夏日的凌晨天亮得尤其早，等差不多五点的时候，刚迈出自家大门，手冢国光立刻被天边那有些亮意的墨蓝吸引了目光。不管是宁静也好、躁动也罢，大自然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在自己的节奏上行走着，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放假的这些天自己太大意了，才轻易就打破了六点半出门的生物钟。
出门左转，朝着商店街的方向缓步走去，今天的他身着红边T恤，胸前印着一株名叫“熊童子”的多肉植物，这件衣服是自己去年生日时不二周助所送的礼物。
其实手冢国光早就想去尚未破晓的商店街看看，一心专注于社团和运动的他对于平日里的生活气息都有些遗忘，趁着失眠的机会，恰好能够了解商店街早市开门前各个店家的准备情况，好对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街区有更深入的了解，就像其他活力十足的青少年在假日里所做的一样。（误）
为了迎接几天后的夏日庆典，商店街入口处早在一周前就挂上了彩色的灯笼，但这牌坊的高度实在不高，垂下的灯笼恰好遮住了眼镜少年的视线。等他抬手撩开已经有点积灰的灯笼之后，本来应该看见的“野原水产店”并没有出现，因为他刚一睁开被灰熏到了的眼睛，就看见一个怎么都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的人站在跟前。
“千岁桑？”此人并不是千岁千里，而是妹妹美由纪，“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孩本来只想看看灯笼，没想到灯笼后面还来了个人，当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她脸上显然是“啊！”的受惊表情。
“手……小偷哥哥！”深紫色的眼睛睁大了一圈，显然是被叫了个出其不意，“对、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哈哈。”
明显是背着家人偷跑出来，美由纪打着哈哈，一时窘迫左手就摸上了自己的后脑勺，真是害人的习惯动作，在失去了拐杖支撑的重心之后，她绑着石膏的左腿失了力，踉跄了一下。
“小心！”反应速度超乎常人，手冢国光及时伸出右手扶助了她。
只见美由纪像是躲过了大劫：“吁，真是好险，要是又伤了回去绝对会被软禁的！”
“所以呢？明明知道会受伤为什么还跑出来？”美由纪看向比自己高出不止一个头的手冢，后者的语气里多出了严肃。
等到千岁美由纪熟练地用拐杖取代受伤的左腿，完全无视身边不拒绝搀扶她的人，几乎是右腿单腿跳着到了四町目大街的长椅旁，继而干脆地坐下，手冢国光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女孩的能耐，即使受了如此不友善的伤，她却仍旧有自己的活力。
他也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这是在清晨五点十分的街道，车流虽疏，却也是一辆接着一辆，毫不懈怠地奔向目的地，交通信号灯还没开始工作，黄灯一闪一闪，等待着人群的莅临。除开天边被稍微染亮的几片云，街上唯一的亮光来自川流的车灯，远处二町目的高楼作为背景，也隐约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至于声响，只有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手冢国光才感到自己距离车辆是如此的近，等到轰鸣在耳边拉响，他才发现平日里鼎沸的人声其实有着消音的效用。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树梢的鸟叫已经不绝，偶尔能看见它们在墨蓝色的空中扑闪而过的羽翼。
“看起来你恢复得不错。”手冢国光率先开口。
千岁美由纪的拐杖放在二人之间，也恰好处在长椅的中段，不偏不倚。
“确实是呢！医生说我身体素质好，等再过半个月骨头就能长好了。”
眼镜少年淡淡地看向有些得意的女孩，问道：“那为什么这时候跑去商店街？千岁不知道吧。”
美由纪托腮：“诶，还是被发现了……妈妈和老哥每天都把我关在房里，除了前天去医院检查，我快半个月没出过门了！这样的话，好不容易来一趟东京，都憋在房里真是太没趣了。可是平常根本出不来嘛，而且最近睡太久，好久没动了，今天真的完完全全失眠了。本来想去商店街买肉馒头吃的，结果这时候都还没开门，真是失策了。”
手冢看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叹气，好像自己也感受到了作为哥哥的千里的无奈：“但是受伤就不好了。”
“唔……”感觉到手冢是在关心自己，美由纪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有些憋屈地说，“如果小偷哥哥你没有出现在那里的话，我也不会摔倒的……我虽然是左手型选手，但是右腿的弹跳能力也不差，从家里到商店街的距离可是没有一点问题。”
“是，都是我不好。”不知为什么，当面对的是同辈千岁的妹妹的时候，一向不喜多言的自己却能直接把心里的戏谑脱口而出，手冢觉察之后，认为这是作为独生子的自己面对有些任性的美由纪产生了“哥哥上身”的错觉。
但美由纪却不好意思了，她没能听出手冢那句话的吐槽语气，自觉失礼地下意识地道歉：“抱歉呐，都怪我自己不小心，手冢……前辈。”“手冢”两个字脱口而出，有些尴尬的女孩在客气的“前辈”和亲昵的“哥哥”之间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前者。
不知道从“小偷哥哥”过渡到“手冢前辈”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千岁美由纪试探地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手冢国光，虽是在黎明初开的夜末，她还是捕捉到对方嘴边的小小弧度。
有着不符年龄的成熟的少年也看向自己，嘴边的弧度随着沉沉的声线一同，塞满了女孩的五感：“叫‘手冢’就好。”

手…冢…么！
长达三秒钟的沉默，美由纪在这个空档中惊得撑大了眸，斜立在自己和小偷哥哥之间的拐杖依旧不言不语，这样盯着那淡然又俊朗、细长的眼睛温和地看向自己的少年，她再也没能坚持到下一秒的对视，双颊就红了个底朝天。倏地偏过头去，颔首，不再看他。但是心里又凌乱得不成样子，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始终在埋怨自己的瞳孔找不到合适的聚焦点，美由纪只好愣愣的盯住左腿石膏上的那点污渍，把它看了个清。
聪明如手冢国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会引发少女怎样的遐想，只是当美由纪说出“前辈”二字时，听惯了“小偷哥哥”这个诡异的称呼的自己实在是觉得有点陌生，如果是同一所中学的师妹，称呼自己为“前辈”是没有丝毫问题的，但自从经历了三年前的全国大赛、大阪观光、U-17训练，尤其是前几日千岁千里那次去家中拜访，他已经把一头卷发、性格洒脱的千岁千里当作是朋友对待，而不再仅是“同辈人”这样不冷不热的关系。想到这里，手冢国光琥珀色的眼睛动了动，按照互相承认的朋友关系，千里的妹妹再称呼自己为“前辈”就太过生分了些，应该称呼自己“手冢哥哥”为好。可是…“叫我哥哥吧”这句话听起来不是一般的别扭，这与他自己的性格未免相差太远。一一排除之后，他认定，相比之下“手冢”这个直接的姓氏称呼要更合适些，既不会造成陌生感，也不会让碍于情面的自己说出“叫我哥哥吧”这么难为情的话。更何况，按照千岁美由纪这样爽快的性格，这样把自己当成平辈的称呼反倒更能让她更自在吧。当思维进展到这一层面时，手冢国光不免有点责怪自己是不是太婆妈了。
还在看着那一小团污渍的女孩心跳仍不放松，她当然没能想到手冢话外的斟酌，只是把“叫我手冢就好”这几个字听了个真切。自己不是没有想过能与他对等相称的一天，早在三年前的九州邂逅开始，她就已经在各种各样的时间和场合一次次将这个自己所憧憬的手冢国光铭刻于心。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相互交谈的时间更加有限，但是那小小的种子却一再地顽强生长。
最开始的时候，12岁的美由纪是感激这个小偷哥哥，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战胜心里的顽疾，同时也促使自己克服了赛时的心理障碍；在哥哥千里与小偷哥哥对战之后，美由纪对他的感觉变得复杂了一些，感激变成了彻底的崇拜，这个严肃认真到绝对的男人，竟然比那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的哥哥更胜一筹，他是绝对的强者，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手冢国光在千岁美由纪心里被拔高了一层，原本是受同一心理疾病所困的“病友”，一步步战胜了实力超群的哥哥并且取得全国大赛的优胜，至此，她的感情指向位于峰巅的那个他，而且这种崇拜在他一次次攀越更高的山峰之后变得更加单向度、也更加彻底了。
但这种崇拜的感情也不只是对偶像的着迷那么简单。
从小生长在一个阳光的家庭里，爸爸妈妈总是仗着哥哥的成熟懂事听话而对自己撒手不管，于是美由纪从有记忆开始，总是和年龄比自己大的男孩们玩在一起。在成长速度剧烈的童年时期，年龄差距只会让她位于每段友情关系的劣势，她也因此为了能融入哥哥千里的圈子而更加努力，每一项男孩们喜爱的运动、每一种有点残忍粗暴的竞赛，她都硬着头皮参加，为的就是让自己得到团体的认可，这倒不是勉强自己不自量力，因为身旁的哥哥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帮助自己，千岁美由纪也就因此顺利地爬上了成长的藤蔓，练就了远超于同龄人的体力和大大咧咧的男子汉气概。等她上了小学，才终于交到了同龄的朋友，于是也意识到自己的体质过人、意志力坚定、行事果断，美由纪的成长之路其实是一帆风顺的。直到六年级的网球比赛，有着哥哥的亲身指导和不俗的身体条件，无论如何都应该取得地区优胜，就是带着这样的自我期许，美由纪的心理压力在一次次自我暗示中加重了。所以，当最终比赛开始，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手脚僵硬、背脊发冷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无坚不摧的信念轰然倒塌了。连海选都没能通过的12岁的美由纪，虽然在哥哥面前倔强着一张“下次一定要胜利”的脸，但是心里却惶惑不安，她发现了自己最大的弱点，而这弱点比起那种长期累积的自信更加顽固；那时的她也曾求助地看向千岁千里，而在他那一如既往不温不火的笑脸上却根本找不到解答。
自信且有实力的美由纪与自卑又怯场的美由纪斗争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熬得看不到尽头。就在自己都不确定能坚持到什么地步的时候，手冢国光恰巧出现了。如果说15岁的手冢只是轻而易举击败了挑衅他的人，美由纪对他的印象就只会是“厉害的前辈”而已，但是手冢国光对自己的影响不限于此。他是除了哥哥千里以外第一个让美由纪产生“强大又温柔”感觉的人，他那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自己的病根，而且立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手冢国光能在短时间内突破自我，并且这种突破的初衷是以自我牺牲保全他人。虽说率先挺身而出的是美由纪自己，但是手冢国光在明明肩膀抬不起来的情况下还硬是为了保护她而强行战胜了心理障碍。当初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美由纪没来得及多想，但是在日后他每一场与强敌的对战中，女孩都一次又一次确认了小偷哥哥这样的形象：拥有绝对的实力，并且，永远都意图牺牲自己换来团队的胜利。美由纪看到了手冢国光骇人的强大，与此同时，更看见他追求绝对的意志、他较真到损己益人的“温柔”。从初遇以来的每一次重逢，手冢国光的出现总能让美由纪把他“强大又温柔”的印象再刻进心头，一次次这样重复，随着他那金色的人格轮廓变得越来越立体、越来越清晰，女孩也终于陷入了对小偷哥哥的憧憬之中。
那样高不可攀的小偷哥哥，在平凡假期里随便一天的清晨，竟然乐意让自己以平辈人的姿态直呼其姓，美由纪感觉手冢国光自愿降低了早已升入神殿的姿态，二人之间的距离经过了弥合，又再次重回自己12岁那年她首次唤他为“小偷哥哥”的那一刻。
经历了许久的沉默，少年的眼睛透过镜片、穿过横在二人之间的拐杖，最终停在美由纪左脸的那一抹红上。
“怎么了，不意愿么？”手冢国光指的是让美由纪称呼自己“手冢”这件事。
“……”少女仍在沉默，但向后梳起的双马尾的发丝颤动了一下，手冢看出她的略有所思。
“呐，手冢现在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呗！”两坨红晕没完全散开，美由纪振奋地抬起头直接望着也在看着自己的少年，重新恢复了那股直率。
点头，初生的朝阳为墨色的云缝上了金边，无框眼镜后的眼睛里注入了一丝笑意，眼中美由纪带着羞红的直率的笑脸，让一句“这样的表情也不错”在手冢脑中响起。
他率先起身，左手拿起拐杖，右手扶起了女孩。他慢慢走着，不落后也不超出身旁一瘸一拐的女孩，二人向着东面、迎着新阳，朝着神社走去。

自顶

五. 轨迹之外的一天
“神明啊，请保佑我能抽到大吉！”两只手郑重地对击两次，随着掌声阖上的双眼带着眉头的褶皱一同，认真地念出祷词。
看着身边那么卖力求神庇佑的美由纪，手冢也正对着神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把祷词默念在心里。
“二十四号签，”美由纪表情严肃，双手取出二十四号签盒，摸出一张，有字的那一面朝下，一面还在口中念叨着，“拜托了，拜托了。”
手冢国光倒是不想抽签，按照自家的习惯，只有正月初二才会来神社求签，虽说偶有心事时会散步过来朝拜一下，但求签的话，太过频繁地求神问事，反倒会引起负面结果的。关于这点，他虽打从心底对有神论持怀疑态度，但也认为保持着肃穆和敬畏总归是没错。
等那女孩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等候在牌坊处的手冢时，对方的眼神里写着“好奇”二字，千岁美由纪看懂了他的好奇，但还是没说什么，一步一步瘸着继续走。
“签上怎么说？”清晨六点半，正是平日的自己出门晨跑的时间，然而今天眼中所见的光景却不比寻常；在记忆中，似乎没有与此相同的一天，在六点半的时刻站在神社门口，向同行者询问求签的内容。等这句问话脱口而出之后，手冢国光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放松感所笼罩，已经能听见坡下不远处公路上略显嘈杂的车流声了，往常在街心公园活动的自己是见不到这种别样的生机的，那时只能看见年长的人们积极的成群地锻炼，小路上车无一辆；现在却能听见熙来攘往的车流，但眼前的神社除了他与美由纪之外别无一人。活在既定时间轨迹之外的这一天，是特殊的，毋庸置疑，也是宜人的。
他的这声询问没得到立刻的回答，转头看了眼同自己肩高的美由纪，后者一副认命又认真的表情，盯着手冢，眉头紧皱。
“不是大吉的话，也没关系。”见着千岁那么严肃的表情，手冢还是说了自己不擅长的安慰人的话，以一种前辈兼兄长的立场。
可是美由纪听着这话，神情却丝毫不变，顶着手冢的眼睛里的专注更尖锐了些，一字一句地说：“我 不 敢 看。”
这次轮到眼镜少年的表情僵硬了，等他反应过来，女孩已经把那薄薄一张签纸塞进了他的手里，手冢见美由纪低头沉默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了笑意。弯起的嘴角没让紧张的女孩觉察，而自己的手指已将那张签翻到了正面。
“签上怎么说？”千岁美由纪拿着拐杖的左手已经捏出了汗，可是手冢只给了她一个背影，于是女孩尽最大努力跟上了他的步伐。
“……”手冢国光保持沉默。
“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就算不是大吉也没关系’，不是你说的吗……”尾音减弱，美由纪被兀自向前走的手冢搞懵了，奋起直追却还是被拉了一步之遥，她看不见手冢国光此刻的表情。
大概追了有二十来步，美由纪感到有点吃力了，走上神社的时候，拔升的坡度对于自己发达的左腿肌肉而言完全形不成考验，但下坡就不同了，为了抵消向前冲的惯性，左腿的膝盖承受了更多的压力，不出二十步，她已经觉得很累了。但是自尊心可不允许千岁美由纪低头，她仍旧没追问出签上的凶吉，干脆更专注于每一步的着力，暗自和始终在自己前面走着的手冢国光较劲。
“休息一下吧。”面前的男子突然停了下来，侧身看着自己，美由纪有点搞不清状况，她一直以为只要追上了手冢就能知道签的内容了，而现在，对方却终止了这个追逐游戏。
怎么感觉被耍了……尽管心里疑惑不止，但身体果真听到了“休息”二字就立刻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你还是没说凶吉……”手冢国光还没坐下来，他站在石凳旁边，镜片后的眼睛在寻找着什么。
“恩，我要说了。”听他这么一说，美由纪立刻正襟危坐，打起了精神，可是方才那一系列的预备情绪酝酿了太久，她又想知道又有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手冢的话没再响起，过了五秒，美由纪睁开眼睛，只看见那张被对折了的签放在了自己腿边，而小偷哥哥已经不见踪影。
“诶~~！真的是大吉诶！太好了！”在不远处拐角的自动贩售机旁，听到了女孩开怀的声音，一向神色冷峻眼镜少年抿了抿唇，右手在贩售机上按了几下，左手不忘拨通千岁千里的手机。
千岁千里向来是习惯睡到自然醒，六点半起床的经验目前只有失眠或者被教练抓去合宿两种；同时，他此前一直保持睡觉关机状态，但自从美由纪受伤之后，在老妈的逼迫下，好不容易才养成了随时待命的习惯，于是自从那天开始，千里就暗自认定总有一天会被电话铃吵醒。果不其然，今天就是那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喂，你好，我是千岁。”迷蒙的眼睛没睁开，直接随手一划，接通了来电。
“早上好，千岁，我是手冢。”
千里的房间正面朝东，向来不喜欢遮光帘的他被吵醒之后就一直用小臂挡住眼睛，还在与困意做着斗争；可听见手冢的名字时，似乎能感受到什么异常似的，卷发少年立刻坐起了身。
“有什么事吗，手冢？出什么事了？”
“我现在和你妹妹在一起，不用担心，我会尽快把她送回家。”手冢松了口气，赶在对方着急找人之前通知一声真是太重要了。
“美由纪？你说你和美由纪在一起？”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睡懵了，抬起手机看了看时间，06:36。“什么情况，才六点半？”
“……”手冢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千里他妹妹逃家了。
“美由纪这小子，果然憋不住了。”但是如此了解自己妹妹的他，又怎么会猜不到她那点小心思，“她一直怪我限制她人身自由，看来都是借口啊，结果大半夜跑去找你了。”
手冢国光确信自己听出了千岁千里口中的调笑：“……是偶遇。”
“那就麻烦手冢了，虽说我应该自己去把她拎回来，但是如果偶遇对象是手冢的话，我还是放心地多睡一会好了。”千里的笑意不止，他现在完全清醒了，满脑子都想着等美由纪回来要怎么为难她一番。
“……恩，不用担心。”
“好的，待会儿见。”挂上电话，卷发少年一跃而起，向厨房走去。
美由纪坐在石凳上，仔细研究了解签的那四句话。看来伤病一类的事情果真不用担心，既然自己求的是身体安康，那么应该只看这一项就好了，至于什么事业、姻缘和求子，人总不能贪得无厌予索予求。她安了心，转而看向四处，终于看见手冢国光出现在了拐角。
他走过来，向自己递来一瓶热的罐装乌龙奶茶，见他自己手上也拿着一瓶，美由纪说了句“谢谢”就笑盈盈地伸手接下。
“还能走吗？”手冢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问道。
“啊，可以的可以的！”语气坚定得如同拍胸脯保证，但手冢眼中还是漏出一点怀疑。
“这个乌龙奶茶我小学的时候经常喝，但后来九州地区停产了再也没喝过。”美由纪握住锡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想到了那张签的内容：当有雨时云有霁。
“小偷哥哥真是的！明明是大吉，为什么不说？”一想着方才手冢国光兀自默然行走的模样，美由纪立刻摆出责怪的样子，又重新唤他为小偷了。
眼镜少年喝了一口手中温热的奶茶，淡淡地答道：“自己亲眼看才有惊喜。”
棕皮肤的少女看着面前这个比在赛场上不知柔和了多少倍的小偷哥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当有雨时云有霁。”美由纪自说自话念着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果然用汉文体写成的诗语对国三的千岁而言太难理解了吗？手冢国光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身旁的女孩就开始了自问自答：
“坏事到来之时，好事接踵而至。应该就是这样！”
询问地神色看向手冢，对方也应和地朝她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摔断了腿，被老哥关在家里，彻夜失眠，结果就在心灰意冷的时候遇到了小偷哥哥，还抽到了大吉，”女孩一面说着一面喜笑颜开，“感觉签上写的好运不到一小时就用完了。”自嘲的语气随之满上，但还是掩饰不住她现在的好心情。
首班公车的发车时间一向准时。6点45分，在距离沿途的第三站日昃神社还有一百米时，手冢国光站起身，伸手拦下了237路车，司机同样看见了石凳上受伤的女孩，于是停了车，同意二人错站上车。
等到美由纪吃力地试图爬上公交车过高且过窄的台阶时，已经谢过司机的手冢国光站在她身后，上前一步打横抱起了还在犹疑着如何落脚的女孩。等美由纪安稳地坐下，司机踩下油门，向着千岁公寓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并排坐着的二人都各自沉默，美由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炸了，这么响身边的手冢肯定听的一清二楚。而手冢国光只是习惯性地在公共场所保持安静，当然他也感受到了女孩过速的心跳声，当他的左手托住她的后背时，那咚咚作响的声音立刻出卖了故作镇定的美由纪。

不知道该说什么，闷声问不出自己一个所以然，等千里听闻铃声戴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面具开门迎接二人时，只见眼前的两只沉默着各自的沉默，气氛明显非常奇怪。无奈之下，只能赔笑的千岁千里强行说着“太感谢手冢了”一类的客套话，想要留对方一同吃早餐的话还没出口，茶褐色碎发的少年却以“还要早锻炼，改日再来”的理由给婉拒了。而脸色一直说不清是黑是红的妹妹，等着千里关上了房门，终于“倏”地一声，也不顾那绑着石膏的腿，直直坐在了地上，拐棍顺势一松手，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响。等千里反应过来，美由纪已经双手抱着右膝，脸深埋进双臂，他在她发丝的掩映下还是瞧见了妹妹胀红的一张脸。
“喂，好像还没解释清楚吧，出门的理由？”
“……”
“呃，美由纪，哥哥煮了早餐喔，火腿蛋和卷心菜沙拉，要不要来吃？”
“……”还是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也不吭声。
高大的千岁千里挠了挠头，干脆蹲在自己妹妹跟前，双眼直勾勾盯住这小小一只反常的人，像受伤的小狗一样。
“……和你的小偷哥哥发生什么了么？”千岁千里把握住自己的语气，使自己听上去既关心又不至于太操心，那一丁点戏谑的口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哥哥在这里喔，哥哥想听你说喔~）可是传到美由纪的耳朵里，立刻变成了调笑的意味。
“……”
“……是吗”卷发少年无力地叹了口气，起身，决定不再追问下去，但刚刚直起的背脊立刻被妹妹伸手拉住的左手给重新压弯了，千里重新回归到蹲坐的姿势。
“手冢抱了我……”仍旧深埋着脑袋，从缝隙中挤压而出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是让千里听了个真切，“我知道手冢肯定只是看我不方便上下车才会帮我的，换做是任何其他人他肯定都会这样做……但是，哥哥……”
千岁千里愣住了，手冢国光只是做了一次自己身为哥哥明明每天都在为美由纪做的事，竟然引起她如此剧烈的反应。只见眼前蔫了的妹妹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
“我喜欢上手冢了。”
一个严格的判断句，尾音不拖拉，眼神也不躲闪，千岁美由纪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千里再次愣住了：“我们都知道啊，你喜欢手冢，即使美由纪不说，大家也都知道，桔平也知道喔。”只好轻声说着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话，想让美由纪不要如此紧张。
“不，不是……”深色的眸子里闪动着千里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以前喜欢小偷哥哥，只是看着他就很开心的喜欢；现在是只想喜欢他一个人的喜欢。”千里从未发现妹妹竟然如此勇敢，在比赛时候的怯场心理转移到现在，竟然变成一种决绝的笃定。千岁千里是一个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信条的人，他随遇而安，觉得怎么样都行；而对于自己的妹妹美由纪，虽然在此之前也知道她是一个有些倔强的小孩，但他从不曾像现在一样确信美由纪和自己是两种不同的人，美由纪总是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而且果敢、直接、一往无前。
“是吗，”千里安抚性地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也让自己笑得更灿烂，“那就加油吧，虽然要拿下手冢这座险峰肯定困难重重，但是美由纪最后肯定可以胜利的。”
“真的吗？”女孩的脸上扬起了笑容，她盯着哥哥的眼睛，看见其中闪耀着足以媲美先知的智慧之光。
“我跟你保证，以我的‘才气焕发’之名。”微笑，放在美由纪头顶的右手抬起，食指自信地戳了戳自己拥有“神预言”技能的脑袋。
千岁美由纪随即笑逐颜开。

六．所谓强助攻
千岁美由纪有个习惯，她每隔几天就会写日记，记下的东西并不琐碎，往往是针对某个想到的主题进行一番抒发，能好好审视一下自己对某些事情的看法。这么说好像太过严肃了些，这些事倒也算不上什么国家大事，只是日常小事而已。诸如：论买卷心菜时如何从视觉和手感判断包心的紧实度，又或者：论鲜榨橙汁最好每放置多少分钟进行一次搅拌。在与手冢偶然相遇并且确认了自己心意的那一天，美由纪也写了日记，但是无论什么看法、什么理论、什么见地都被省了去。
7月11日 天晴
失眠——逃家——商店街闲晃——遇到T——被说可以直接称他为T——去了日昃神社——二十四签：当有雨时云有霁——乌龙奶茶——237路公车——回家——哥哥的保证——心烦意乱。
手冢国光有个习惯，他每天都写日记，严格执行，用来反省自己的每日行事，一般来说会记录这一天发生的事件，再进行稍微的评点，以便理清自己的生活状态。但是手冢国光对于日记，绝不满足于时间轴以及流水账记事，他按照分类原则给事件进行划分与排序。
7月11日 周四 暑假第10天 天晴
日程：
今日噩梦失眠，神经紧绷太久，需要放松。
5点出门，在商店街遇到千岁美由纪，腿似乎好了不少。
6点一起去了日昃神社，千岁求了签，第二十四签，大吉：“当有雨时云有霁，乌蒙开后万般明。前情似浅不胜意，唯心求之使芳缤。”解签语：“困苦将了 喜事将临 隐语不行 求之始成”。看来千岁的汉文功底需要继续锤炼，只读懂第一句就高兴的话，实在是太大意了。……
作为独子，有时候觉得有兄弟姐妹也不错。
……
自从上周偶遇了手冢一回，美由纪每日六点都会准时惊醒，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全部仔细回想一遍，再暗自嘲笑自己神经反射的强度有如痴汉，然后继续睡个回笼觉。自从被千里知道了自己逃家的恶行之后，虽然表面上他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力助攻，但实际上却加强了对美由纪的人身管制，一曰“养病”，二曰“蓄力”，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根本没给她单独出门的机会。
整整一周的时间，千岁美由纪一直发呆盯着自己阳台上那盆小黑松，每天唯一的外出活动就是坐在轮椅上被千里推着去医院进行康复训练。女孩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而闭门不出的日子也太过无聊。何况放不下心的千岁真由特意请了两天假，连同周末一连四天都陪着美由纪，美其名曰“看护”，但在美由纪看来比“监视”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心里一直打鼓着要不要申请出游，可一想到千里那个隐性腹黑肯定会“无意之中”向老妈透露自己逃家的恶行，美由纪只好一忍再忍，把活力全部用在了看小说上。
“拜托，”这是千岁真由呆在东京的最后一天，见证了自家女儿每天每天都在和那些名字奇怪的小说作斗争之后，她再也按捺不下吐槽的欲望，“美由纪你能不能看点女孩子该看的书啊？”
“老妈你说什么？”一边啃着薯片一边用油滋滋的手指翻着书页，应声的时候连眼睛也不抬一下。
真由看着被小说摄魂的女儿，觉得有点晕，按了按太阳穴，继续说道：“你看的这些东西，什么《XYY染色体少年异界之旅》、《超次元航海殖民者》都是我们出版社无人问津的科幻冒险小说吧……请问美由纪你是不是想移民火星呢？”
“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哥哥也一起去。”
扶额，虽说千岁真由十分热爱自己这份易星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工作，但她并不想就此把女儿带跑偏了，因为在她看来，易星出版社发售的科幻和冒险小说之所以销量平平，分明就是因为剧情胡扯而且人设低级，也不知道是哪些冠名大作家的影子写手们接的私活。相比之下，易星出版社的校园青春小说和成长教育小说才是销量头牌，每每发售，真由总是第一个以内部三折的低价给自家孩儿们购下，她对孩儿们说教的兴致从未如同购书的兴致那么高；无奈，无论是千岁千里或是千岁美由纪，都不落那些小说的圈套：儿子总是笑着偷拿些老妈用血汗钱换来的书去活络自己在学校的人脉，好让班里同学在自己恰好逃课而老师又恰好点名时帮忙打打掩护；女儿则是对这些青春、成长主题一概不理，反倒是经常自掏腰包去买些根本没有人看的“糟粕”。
想到这里，千岁真由努力说服自己放弃，毕竟在千里和美由纪年岁尚小时自己就没怎么管过两人，现在一个正值青春期，另一个已经在谱写后青春期之诗，她琢磨着自己更加管不住了，干脆就故意在着迷于垃圾小说的美由纪跟前作一个扭曲的大鬼脸，放过女儿的同时也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好好好，妈妈，我不看了。”乖乖放下书本，深色的眼睛转而盯住面部表情丑陋的真由。
“呃……没关系啊，你继续。”
“不，老妈你就要回家了，我有点舍不得啊。”看着女儿原本冷冰冰的眸子闪动着温情，千岁真由不自觉拢了拢衣领，“有事相求的话就快说……”
正当母女之间的气氛陷入微妙，巨人模样的儿子推门而入，一脸笑容地提醒屋内斗智斗勇的两人：“美由纪你要快点出来吃饭，不然夏日庆典就赶不及了喔；还有老妈，距离回九州的发车时间已不足两小时。”
“糟了！”二人同时起身，面朝下扑倒在桌面上的垃圾小说被震得一尺高。
“老妈你快点帮我换和服啦！”美由纪终于亮明了来意。
千里不忘好意提醒：“石膏还没拆哪里穿的进和服？”
“不要你多嘴啦，老哥你快出去！”听闻，千里立刻作摊手状，转头往客室走。
千岁真由好像听出了什么，笑眯眯看向急切的女儿，问道：“哦？夏日庆典？和谁一起去呢？”
“不用老妈操心……”撅起小嘴，怨念地看向这个明明要误车了还假装淡定的女人。
“算了算了，懒得管你。反正肯定是那个叫什么小偷哥哥的男生吧？” 挑眉。
“人家根本不叫什么小偷哥哥，人家叫手冢，Te-zu-ka Gu-ni-mi-tsu。”每次听见真由调笑的语气，美由纪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怪腔怪调的妈妈总是爱以自己的年龄优势压迫青涩少女的情绪。
真由已经开始在美由纪的小衣橱里捣腾来倒腾去，不出两分钟，就扯出一条纱织的白色吊带裙：“别老怀着‘日本人夏日祭肯定要穿和服’这种过时的谬见了，”然后伸手拉过在一旁愣住的女儿，双手捏住她有点发热的小脸，“听妈妈的，穿这个准没错。”
“是……”
下一秒，美由纪只能捕获到真由洒脱的背影，以及不久后回荡在公寓走廊里高跟鞋的咚咚声了。

嘻嘻，今天会有两更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