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既不想得到掌声,也不想赚很多银子,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那我写得过瘾,读者读得开心就行了。”易中天把这种态度概括为一种“90后式”的“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如果要在现有电影中挑出一个与自己相近的角色,易中天大概会选《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
他曾在公开场合说过,要像张麻子一样,站着把钱挣了。张麻子是匪,易中天自称“流寇”,在不同学科间流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暂时占了史学的山头,如张麻子,进鹅城任县长,也许将来还要离开。
易中天中年成名。最火的时候,入选中国作家富豪榜。采访无数,家中电话会在午夜零点响起。出现在任何场合,几乎都有人注意他,连在长沙街头吃牛肉米粉,也有摄像机对着他拍。
2013年5月,易中天在微博上宣布启动《易中天中华史》项目,计划用5到6年时间,重写中华史。他称之为“休假式治疗”,逐渐减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在媒体的描述中,易中天在江南古镇的老宅里潜心写作。每日早起,烧水、泡茶、遛狗、洗澡、吃饭,9点左右开始工作。他着迷于从侦探小说和好莱坞大片中寻找叙事技巧,在历史古籍中查探细密线索,进而层层推理,剖析历史。
他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出版方果麦、中华史项目总负责人吴畏告诉《博客天下》:“他(易中天)非常自律,不偷懒。一个人住在大屋子里,只有无数的书陪着他。3年了,写出17本书。”
一种相对清静、克制的生活也许更有利于安静写作,却未必会对一个人造成太大改变。再度出现在公开场合,69岁的易中天最大的变化是外貌。他明显老了,眼袋向下垂着,黑眼圈深重。但娴熟的演讲技巧没变,他知道如何获得喝彩,在密集的演讲中安插几处包袱。丢出包袱,刻意停顿,等到掌声和笑声齐齐响起、落下,再接着讲。应对媒体的方式也一如往常,他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攻防体系,遇到不合意的问题,毫不留情地反击。
史书不可承受之轻
一个易中天式的出场应该是这样的——易中天终于出现了,人头攒动,掌声不绝于耳,他快步走向演讲台。为了这一刻,观众已等候多时。
展厅很大,有6000多平方米。即便如此,仍有人在易中天进场时注意到他。“易中天来了。”场馆左前方,有人小声嘀咕。
11月7日,国家会议中心,一场关于基础教育的论坛,参与者是全国多所中学的校长和老师。易中天是当天的压轴嘉宾。会场内坐满了人,主办方说,是因为“易老师来了”。
即便近年蛰伏写书,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易中天仍有号召力。
为了拉近与这些中学老师的距离,易中天在演讲开场时讲述了自己过去在中学任教的经历。40多年前,他是一家国企子弟中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是中国最差的班主任。班主任做到最后,校领导忍无可忍,要把我撤职。因为我上任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座位。我宣布,你们爱跟谁坐就跟谁坐,结果一塌糊涂。但是我那个班劳动和体育课特别好。我就跟他们说,‘你们看,平时表现都不好,开运动会给我长点儿脸吧’。学生说,‘没问题’。”
话题绕回演讲现场:“那个时候也没想到,今天会和各位来参加这样一个盛会。首先我还是要说一些场面话,热烈祝贺本次论坛圆满成功。”
掌声响起。
调侃后进入正题。一番演说,少不了为自己的新书做宣传。
2013年,易中天开始写《易中天中华史》,至今出版17卷。进度比想象中慢些,他刚写到宋史,原以为1个月能写完,结果4个月过去,这一卷还没收尾。相关资料典籍太多,易中天查阅后发现,过去的作者多从主观判断出发,先有结论,再找资料去证明结论。他不想这样做。
他要像侦探一样,循蛛丝马迹破解历史谜团,得出尽可能公正的评价,用足够简短、好读的句子还原历史场景。有媒体认为,《易中天中华史》可能刷新了史书不可承受之轻的最新纪录。
书中有些语句是这样的: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轩辕是显贵的Pass,正如图腾是部落的Logo。”
“何况一个族群,怎么会把漂亮妞当作旗号?难道她们是靠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过日子的?”
“月色朦胧,火光飘逸,疯狂摇摆飞速旋转的裸体上,唯独某一部分有着闪烁不定的珠光,摇曳生姿的流苏,会给春情勃发的青年男女以怎样的刺激。”
通俗的表述方式符合出版方的设定。2012年前后,果麦找到易中天,邀请他写一套有关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书籍。当年,国学正热。易中天反感“国学”的说法,否定了这套方案。数次对碰中,激发出他的新想法。
他想写历史。这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未成体系。平日读《二十四史》、《资治通鉴》,易中天觉得这些东西不是给普通读者看的。他与出版方商量出新方案——写一套6部36卷(后改为32卷)的史书,每卷字数在10万以内,读者为中等教育水平人群,以大学生为主。普通人以正常速度阅读,能在3小时内读完一卷——相当于从北京到上海的一趟航程。
2012年,方案确定。吴畏认为,摆在易中天面前的最大挑战是年龄。那年,易中天65岁。这套书算下来起码得写上8年,“体力、持久力,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累了或者放弃?”在吴畏看来,这件事全天下没几个人能做到。易中天开始做了,“他还是不同于常人的,总是想做一些比较难的事情”。
也有人不看好。2013年5月,安徽人民出版社总编辑丁怀超发微博讨论此事:“也许能够博得一时叫好,却无法自立于史书丛林之中。易老师著作已经等身,引人收藏细读者有几种?与其如此疯狂地写那么多书,莫如五年写出一本书来。”
媒体将此事放大,不久后,丁怀超收到易中天签名的4本书。他在微博上说,自己不是专业学者,无能力对这些书做学术批评,但总以为修史是严肃之事,“似不宜随意而为”。又说:“学术者,天下之公器,非一家之私事。不仅易中天、于丹的书,就是王国维、陈寅恪、钱穆、余英时的著作,也应该允许讨论。”
“不看侦探小说的人当不了历史学家”
在历史究竟该以什么方式呈现的问题上,易中天的答案是“严肃的同时可以和蔼可亲”。前者是态度,具体表现为对史料的反复核实,不采信孤证;后者是表述方式,他常用故事和剧本化写作还原历史场景,以此吸引读者。
很早的时候,易中天就意识到,知识是要为人所用的。18岁去新疆,一待13年,他知道了“怎么说人话”,在此之前,他最常接触的是书面语言。在农场,易中天被调到团部,帮领导写批判稿,用最普通、直白的语言让只有初中、小学文化程度的战士、领导听得懂《哥达纲领批判》。
易中天在那时得出结论:道理如果不能用最简单、最浅显的方式让人明白,它一定不是真理。
后来进入学界,他有意解构学术腔。易中天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及,1998年,学术出版非常艰难,许多人为了出一本学术作品要去找赞助,要用课题费,或从有限的收入里挤出一点来,印个百来册,送给同行、老友。他由此思考出版的意义,认为文史哲是人文学科,目的是人类的幸福,应该为当下正在生活着的人们服务,“换一条路走”。
成名前,易中天品读中国系列(包括《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四书)陆续出版,口语化、通俗的表述方式那时就已显现。
《品人录》里写到项羽,开篇即是:“项羽最后还是打败了。他败在了刘邦手里。成者王侯败者寇。胜了的刘邦人模狗样地当了皇帝,败了的项羽便只好自认倒霉,不但再也当不成霸王,还得去见阎王。这当然很惨,而且还很窝囊。”
写刘禅,说:“这家伙实在太蠢。又岂止是蠢,简直就没有心肝。”
当时,几本书的销量并不高。直到2005年,易中天于《百家讲坛》开讲,早已成型的表述方式突然被置于公众视野,迅速被喜欢,也迅速被质疑。喜欢的人将他誉为天才翻译、顶级厨神,赞赏他能将历史的冷锅饭做成色香味俱全的大餐。质疑者认为他在戏说历史。
易中天早已烦于应对质疑。他极其谨慎,提问中稍有涉及,便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锁紧眉毛,提高音量,对《博客天下》说:“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评论,但我也犯不着故意去惹是生非。”
为数不多的正面回应出现在接受崔永元采访时。
易中天说:“(大众传播)必须从讲故事开始。历史史实本身就是故事。”
崔永元提出质疑:“故事是艺术创作,总会有一些添加剂。”
“不。我们去读《史记》,《史记》也是写得绘声绘色的,连语气词都有,连动作都有,鸿门宴上,樊哙怎么吃肉,怎么喝酒,不能去质疑司马迁‘你见过吗?你没有见过怎么能这样写?’”
后来,易中天渐渐确立面对争议的三项原则——指出硬伤,立即改正;学术问题,从长计议;至于讲述方式,他的态度是“不争论”。
为了让历史鲜活起来,易中天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为外界熟知的是从侦探小说中借鉴来的推理、叙事技巧。中华史中不乏类似“本案铁证如山”、“找不到原因,那就只能看犯罪动机”的表述。易中天喜欢侦探小说,会在睡前看上半小时。他爱看东野圭吾,最喜欢《白夜行》。在参加活动的酒店房间,他的书桌上摆着一本东野圭吾的《红手指》。
他视自己为历史的侦探,甚至直言“不看侦探小说的人当不了历史学家”。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历史存在很多谜团,“那就得破案,我就一步步来破案,历史学家一定要有侦探的头脑”。他在许多场合提到过三要素:直觉、逻辑和证据。直觉被排在第一位,但“直觉是天赋”,易中天摇摇头,表示天赋只能凭天赐。
还有一些叙事方法是跟好莱坞电影学来的。文章开头要足够精彩,每5分钟要有亮点出现。在有套路可循的同时得走心。
《易中天中华史》第四卷《青春志》的开场:
“赵襄子又看了豫让一眼,然后长叹一声说:好吧,拔出你的剑来!
豫让就把剑拔出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行刺。
为这一天,他吃尽苦头。”
“一开始就很有张力,而且有悬念,一开始,‘唰’,剑拔出来了,读者是一定要读下去的。就像拍电影、做话剧,一模一样。”易中天告诉《博客天下》,他受不了拖沓的文章开头,“‘北京今天没有雾霾,蓝天白云,一朵云飘在了楼顶上’,这种我不喜欢,娓娓道来半天还没说,不知道要干什么。”
易中天用“非常讲究”四个字形容中华史的文字。他对这套书的定位是高端产品。就像iPhone手机,不是大众产品,卖得也不便宜,照样受欢迎。
用通俗的方式实现高端,这似乎有点自相矛盾。吴畏否认了这种矛盾性,“高端并不代表它只适合精英读者”,在他看来,这种“高端”体现为不同于过去的写作方式、以全球视野看待中国历史,以及一些新颖观点的提出,“新颖的就是高端的。”吴畏说。
90后
写中华史后,易中天发觉自己的心态越来越靠近90后。
这或许是一种盛名过后的自我重返。2006年,易中天因百家讲坛声名鹊起时,吴畏当时所在的单位曾试图参与《品三国》著作权公开拍卖的竞标。最后中标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他们开了天价”,吴畏说。
这些年,吴畏察觉到易中天身上的变化。过去,他过着一线教育工作者清贫、压抑、不满的生活,中年时一举成名,还是“非常火”的那种,“有点自满、膨胀。这都很正常,因为天下谁人不识君。”年岁渐长,临近70岁,他反而安静、沉淀下来,“不会那么重名利,反而有点自然地、出自真诚地说,我要写一个我想写的,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情。”
![](http://imgsrc.baidu.com/forum/w%3D580/sign=83ebe2b7c6fc1e17fdbf8c397a91f67c/050840ed2e738bd4735ee790a88b87d6267ff955.jpg)
如果要在现有电影中挑出一个与自己相近的角色,易中天大概会选《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
他曾在公开场合说过,要像张麻子一样,站着把钱挣了。张麻子是匪,易中天自称“流寇”,在不同学科间流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暂时占了史学的山头,如张麻子,进鹅城任县长,也许将来还要离开。
易中天中年成名。最火的时候,入选中国作家富豪榜。采访无数,家中电话会在午夜零点响起。出现在任何场合,几乎都有人注意他,连在长沙街头吃牛肉米粉,也有摄像机对着他拍。
2013年5月,易中天在微博上宣布启动《易中天中华史》项目,计划用5到6年时间,重写中华史。他称之为“休假式治疗”,逐渐减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在媒体的描述中,易中天在江南古镇的老宅里潜心写作。每日早起,烧水、泡茶、遛狗、洗澡、吃饭,9点左右开始工作。他着迷于从侦探小说和好莱坞大片中寻找叙事技巧,在历史古籍中查探细密线索,进而层层推理,剖析历史。
他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出版方果麦、中华史项目总负责人吴畏告诉《博客天下》:“他(易中天)非常自律,不偷懒。一个人住在大屋子里,只有无数的书陪着他。3年了,写出17本书。”
一种相对清静、克制的生活也许更有利于安静写作,却未必会对一个人造成太大改变。再度出现在公开场合,69岁的易中天最大的变化是外貌。他明显老了,眼袋向下垂着,黑眼圈深重。但娴熟的演讲技巧没变,他知道如何获得喝彩,在密集的演讲中安插几处包袱。丢出包袱,刻意停顿,等到掌声和笑声齐齐响起、落下,再接着讲。应对媒体的方式也一如往常,他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攻防体系,遇到不合意的问题,毫不留情地反击。
史书不可承受之轻
一个易中天式的出场应该是这样的——易中天终于出现了,人头攒动,掌声不绝于耳,他快步走向演讲台。为了这一刻,观众已等候多时。
展厅很大,有6000多平方米。即便如此,仍有人在易中天进场时注意到他。“易中天来了。”场馆左前方,有人小声嘀咕。
11月7日,国家会议中心,一场关于基础教育的论坛,参与者是全国多所中学的校长和老师。易中天是当天的压轴嘉宾。会场内坐满了人,主办方说,是因为“易老师来了”。
即便近年蛰伏写书,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易中天仍有号召力。
为了拉近与这些中学老师的距离,易中天在演讲开场时讲述了自己过去在中学任教的经历。40多年前,他是一家国企子弟中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是中国最差的班主任。班主任做到最后,校领导忍无可忍,要把我撤职。因为我上任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座位。我宣布,你们爱跟谁坐就跟谁坐,结果一塌糊涂。但是我那个班劳动和体育课特别好。我就跟他们说,‘你们看,平时表现都不好,开运动会给我长点儿脸吧’。学生说,‘没问题’。”
话题绕回演讲现场:“那个时候也没想到,今天会和各位来参加这样一个盛会。首先我还是要说一些场面话,热烈祝贺本次论坛圆满成功。”
掌声响起。
调侃后进入正题。一番演说,少不了为自己的新书做宣传。
2013年,易中天开始写《易中天中华史》,至今出版17卷。进度比想象中慢些,他刚写到宋史,原以为1个月能写完,结果4个月过去,这一卷还没收尾。相关资料典籍太多,易中天查阅后发现,过去的作者多从主观判断出发,先有结论,再找资料去证明结论。他不想这样做。
他要像侦探一样,循蛛丝马迹破解历史谜团,得出尽可能公正的评价,用足够简短、好读的句子还原历史场景。有媒体认为,《易中天中华史》可能刷新了史书不可承受之轻的最新纪录。
书中有些语句是这样的: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轩辕是显贵的Pass,正如图腾是部落的Logo。”
“何况一个族群,怎么会把漂亮妞当作旗号?难道她们是靠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过日子的?”
“月色朦胧,火光飘逸,疯狂摇摆飞速旋转的裸体上,唯独某一部分有着闪烁不定的珠光,摇曳生姿的流苏,会给春情勃发的青年男女以怎样的刺激。”
通俗的表述方式符合出版方的设定。2012年前后,果麦找到易中天,邀请他写一套有关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书籍。当年,国学正热。易中天反感“国学”的说法,否定了这套方案。数次对碰中,激发出他的新想法。
他想写历史。这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未成体系。平日读《二十四史》、《资治通鉴》,易中天觉得这些东西不是给普通读者看的。他与出版方商量出新方案——写一套6部36卷(后改为32卷)的史书,每卷字数在10万以内,读者为中等教育水平人群,以大学生为主。普通人以正常速度阅读,能在3小时内读完一卷——相当于从北京到上海的一趟航程。
2012年,方案确定。吴畏认为,摆在易中天面前的最大挑战是年龄。那年,易中天65岁。这套书算下来起码得写上8年,“体力、持久力,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累了或者放弃?”在吴畏看来,这件事全天下没几个人能做到。易中天开始做了,“他还是不同于常人的,总是想做一些比较难的事情”。
也有人不看好。2013年5月,安徽人民出版社总编辑丁怀超发微博讨论此事:“也许能够博得一时叫好,却无法自立于史书丛林之中。易老师著作已经等身,引人收藏细读者有几种?与其如此疯狂地写那么多书,莫如五年写出一本书来。”
媒体将此事放大,不久后,丁怀超收到易中天签名的4本书。他在微博上说,自己不是专业学者,无能力对这些书做学术批评,但总以为修史是严肃之事,“似不宜随意而为”。又说:“学术者,天下之公器,非一家之私事。不仅易中天、于丹的书,就是王国维、陈寅恪、钱穆、余英时的著作,也应该允许讨论。”
“不看侦探小说的人当不了历史学家”
在历史究竟该以什么方式呈现的问题上,易中天的答案是“严肃的同时可以和蔼可亲”。前者是态度,具体表现为对史料的反复核实,不采信孤证;后者是表述方式,他常用故事和剧本化写作还原历史场景,以此吸引读者。
很早的时候,易中天就意识到,知识是要为人所用的。18岁去新疆,一待13年,他知道了“怎么说人话”,在此之前,他最常接触的是书面语言。在农场,易中天被调到团部,帮领导写批判稿,用最普通、直白的语言让只有初中、小学文化程度的战士、领导听得懂《哥达纲领批判》。
易中天在那时得出结论:道理如果不能用最简单、最浅显的方式让人明白,它一定不是真理。
后来进入学界,他有意解构学术腔。易中天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及,1998年,学术出版非常艰难,许多人为了出一本学术作品要去找赞助,要用课题费,或从有限的收入里挤出一点来,印个百来册,送给同行、老友。他由此思考出版的意义,认为文史哲是人文学科,目的是人类的幸福,应该为当下正在生活着的人们服务,“换一条路走”。
成名前,易中天品读中国系列(包括《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四书)陆续出版,口语化、通俗的表述方式那时就已显现。
《品人录》里写到项羽,开篇即是:“项羽最后还是打败了。他败在了刘邦手里。成者王侯败者寇。胜了的刘邦人模狗样地当了皇帝,败了的项羽便只好自认倒霉,不但再也当不成霸王,还得去见阎王。这当然很惨,而且还很窝囊。”
写刘禅,说:“这家伙实在太蠢。又岂止是蠢,简直就没有心肝。”
当时,几本书的销量并不高。直到2005年,易中天于《百家讲坛》开讲,早已成型的表述方式突然被置于公众视野,迅速被喜欢,也迅速被质疑。喜欢的人将他誉为天才翻译、顶级厨神,赞赏他能将历史的冷锅饭做成色香味俱全的大餐。质疑者认为他在戏说历史。
易中天早已烦于应对质疑。他极其谨慎,提问中稍有涉及,便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锁紧眉毛,提高音量,对《博客天下》说:“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评论,但我也犯不着故意去惹是生非。”
为数不多的正面回应出现在接受崔永元采访时。
易中天说:“(大众传播)必须从讲故事开始。历史史实本身就是故事。”
崔永元提出质疑:“故事是艺术创作,总会有一些添加剂。”
“不。我们去读《史记》,《史记》也是写得绘声绘色的,连语气词都有,连动作都有,鸿门宴上,樊哙怎么吃肉,怎么喝酒,不能去质疑司马迁‘你见过吗?你没有见过怎么能这样写?’”
后来,易中天渐渐确立面对争议的三项原则——指出硬伤,立即改正;学术问题,从长计议;至于讲述方式,他的态度是“不争论”。
为了让历史鲜活起来,易中天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为外界熟知的是从侦探小说中借鉴来的推理、叙事技巧。中华史中不乏类似“本案铁证如山”、“找不到原因,那就只能看犯罪动机”的表述。易中天喜欢侦探小说,会在睡前看上半小时。他爱看东野圭吾,最喜欢《白夜行》。在参加活动的酒店房间,他的书桌上摆着一本东野圭吾的《红手指》。
他视自己为历史的侦探,甚至直言“不看侦探小说的人当不了历史学家”。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历史存在很多谜团,“那就得破案,我就一步步来破案,历史学家一定要有侦探的头脑”。他在许多场合提到过三要素:直觉、逻辑和证据。直觉被排在第一位,但“直觉是天赋”,易中天摇摇头,表示天赋只能凭天赐。
还有一些叙事方法是跟好莱坞电影学来的。文章开头要足够精彩,每5分钟要有亮点出现。在有套路可循的同时得走心。
《易中天中华史》第四卷《青春志》的开场:
“赵襄子又看了豫让一眼,然后长叹一声说:好吧,拔出你的剑来!
豫让就把剑拔出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行刺。
为这一天,他吃尽苦头。”
“一开始就很有张力,而且有悬念,一开始,‘唰’,剑拔出来了,读者是一定要读下去的。就像拍电影、做话剧,一模一样。”易中天告诉《博客天下》,他受不了拖沓的文章开头,“‘北京今天没有雾霾,蓝天白云,一朵云飘在了楼顶上’,这种我不喜欢,娓娓道来半天还没说,不知道要干什么。”
易中天用“非常讲究”四个字形容中华史的文字。他对这套书的定位是高端产品。就像iPhone手机,不是大众产品,卖得也不便宜,照样受欢迎。
用通俗的方式实现高端,这似乎有点自相矛盾。吴畏否认了这种矛盾性,“高端并不代表它只适合精英读者”,在他看来,这种“高端”体现为不同于过去的写作方式、以全球视野看待中国历史,以及一些新颖观点的提出,“新颖的就是高端的。”吴畏说。
90后
写中华史后,易中天发觉自己的心态越来越靠近90后。
这或许是一种盛名过后的自我重返。2006年,易中天因百家讲坛声名鹊起时,吴畏当时所在的单位曾试图参与《品三国》著作权公开拍卖的竞标。最后中标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他们开了天价”,吴畏说。
这些年,吴畏察觉到易中天身上的变化。过去,他过着一线教育工作者清贫、压抑、不满的生活,中年时一举成名,还是“非常火”的那种,“有点自满、膨胀。这都很正常,因为天下谁人不识君。”年岁渐长,临近70岁,他反而安静、沉淀下来,“不会那么重名利,反而有点自然地、出自真诚地说,我要写一个我想写的,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情。”
![](http://imgsrc.baidu.com/forum/w%3D580/sign=83ebe2b7c6fc1e17fdbf8c397a91f67c/050840ed2e738bd4735ee790a88b87d6267ff955.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