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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牲入驻鲁迅吧,发篇改编小说证明实力。欢迎锐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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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堂上
年关将至,我从北京坐动车回老家罗田。十几年过去了,罗田还是没有铁路线,我只好先到麻城,然后再转车钻进大山里。记忆里的故乡没什么太大变化,起伏的低矮丘陵,蜿蜒曲折的山路,落后的教育资源……
我好久才回老家一次,心情却不起伏。虽说整体路线是由北向南,气温总算缓和些,但罗田的冬雪也不小。迎着萧索的寒风,环顾凄清的风景,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打算先不回深山老家,而是寓居在县城的梦想旅馆里;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况且就算现在回去,东门车站也没有下午的班车,须等到明天一早。我在华科毕业后曾在一品福地旁的罗田“中关村”短暂地工作过一年,那时罗田有个唤作“乡村人才振兴计划”的补助政策,专门招徕高科技人才建设家乡,可惜还是拦不住人才奔赴大城市的浪潮——我也是其中一员,至于现在是否还有这个政策,不大清楚。
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经过初中母校思源的门口,也改换了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小时,我的意兴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只租房不卖饭的,温饱问题须去饭店解决。但是吃惯了北京的饭菜,反而觉得老家的菜不适口。非但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的霉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又飘零起来了。眼前的饭菜无味,于是想起高中母校一中的兰州拉面。下定想法后,立马起身出街向一中去。其实也无非想去一中看看,并不专为吃一碗面。一中总算是还在的,门面建筑都依旧;但从老师到学生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或许我没遇到,或许老得我不认识,又或许不认识不惑的我。总之,我在这一中也完全成了陌生无名的校友。打算吃了面,去寻我的班主任。
在学校食堂吃饭需饭卡。毕业十几年,课本、饭卡都与往事一同腐烂,连一丝残影都寻不到了。幸好待我说明是探校的校友,充卡室的阿姨便把她的饭卡借给了我,离校前再将现金结与她。这时临近晚饭时间,学生们还没下课,只有老师们陆续地来。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扶梯,由此径到二楼,上面也依然是密密麻麻的长桌;独有窗户们换上了崭新的玻璃。
“两块油豆腐再加个蛋——不要葱,辣酱要多!”
拿了面,就在靠窗子的一张桌旁坐下。二楼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座位:可以眺望楼下的操场。雪天的操场倒不罕见,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跑道旁的杨梅虽光秃着大部分枝杈,呈辐射状刺向铅色的天,但其树梢又斗雪繁茂,是冰雪天地中为数不多的绿意。我这时又忽地感慨家乡积雪的滋润,着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拉面色泽饱满,根根浑圆劲道。一撮香菜点缀其间,清香诱人。母校的拉面无可奈何般地又勾起我的愁绪,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离乡十几年,南来却只能算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地嗦一口面。面味很鲜香,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家乡人就不太懂吃辣。
学生们还没下课,估计还有半小时,我已经吃下大半碗了,额头汗涔涔地蒙上水雾。我看着操场,渐渐地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老师再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得有些懊悔,待到看见是不认识的老师,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几口汤。
我想,这回定是学生了,因为那脚步声太过缓慢,仿佛又左摇右晃,像极了陷入青春期苦恼的少男少女一步三踌躇的样子——只是这学生为何来得这般早?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同时也就吃惊地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地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初中高中六年的同窗,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穆似水了。
“啊,——似水,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啊啊,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后,方才坐下来。顺手把一个黑塑料袋放在桌上,里面大约装的是一瓶白酒和一摞一次性塑料杯。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过长的乌发油腻生光,像个黑锅底般盖住整个头;他真如高中时说的那样留了山羊胡,只是胡子乱蓬蓬的,像是很久都没打理;肥胖的圆脸又大了一圈,深浅的沟回以致于破坏他脸部的轮廓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连心眉底下的眼睛也失去了精彩,但当他缓缓地四顾的时候,却对操场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地,然而颇不自然地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绍兴,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再和你联系……”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罗田了,已经七八年了,和我的母亲。我也曾打听你过年在不在罗田,可惜你一直在北京,所以就懒得再打扰了。”
“你在罗田做什么呢?”我问。
“就在一中教书,在我们高中班主任何江龙班上当语文老师。”
“哈哈,咱们读书时总抱怨龙哥不好(我们读书时对班主任的爱称),巴不得早点高考走人,结果现在你倒可以和他朝夕相伴了”我打趣着他,“在这之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利群,摆放在桌子上,接着掏出一根,递与我。
我接过来夹在耳朵上,其实我不抽烟。
“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他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大约是刚来罗田……或者是见了几个人后——不记得了。”他熟稔地弹弹烟灰,嗓音沙哑。
他也问我在华科毕业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个大概,一面和他一起上四楼再取些菜,下到二楼——他现在是一中的老师,能上四楼吃教师餐,这是我们读书时不敢期盼的。我们先前原先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哪一样是谁点的,才肯坐下一起吃。菜有四道:红烧茄子,清炒苦瓜,鸭梨咕噜肉,黑胶鸡柳。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地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蜜蜂或者苍蝇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怜。可不料我现在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哦不,你这是‘衣锦还乡,锦衣昼行’了。”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在北京,无非是出卖劳力,将一月工资缴去大半作开支的叫花子罢了。”我也似笑非笑地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曾许人间第一流……和一些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微张大了,“无聊的事……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又有老师们上二楼来,并向四楼去,互相攀谈着,楼上又添了饭菜的香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地下。
“初中时你时运不济,差两分就可以考去黄高;我差了你二十来分,但也总算踩着分数线和你进了一个班。你我都爱文学,整天腻歪在一起,我总是不着调地高谈阔论,不是瞧不起高考范文就是鄙视中国文坛,常常也会抱着鲁迅的短篇小说当枕头,做些低劣的改写。你总是在一旁默默倾听,给我太多中肯的建议。”他眼神不知注视何处,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失了神魂,自顾自地开始回忆起来,“说起来……真是很谢谢你。”
“初中时不努力,考不上理所应当,倒也不赖时运不济——至于帮你,也只是说点不像话的话罢了。”我自谦道,许是忆起往事,也感慨悲伤起来。
“多亏你的鼓励,咱俩一起学习的效果太好,你又聪明,我也不算太笨。之后你考去了华科的遥感系,我去了武大的文学院。我总是吹牛逼,嚷嚷着未来一定是重振中国文坛的大作家。可惜那么好的大学读四年本科就出来了,去绍兴找了个清闲的文化馆工作,去当一个所谓的一个全职作家。”
说到这,他的眉毛逐渐皱起,正像一道上下起伏的正弦函数。
“可是哪能那么如愿呢?起初那段日子白天认真搞文化馆的工作,晚上努力搞创作。那精气神和烧不尽的动力,真的像太阳一般。几乎是天天熬到晚上一两点,第二天再满血复活,仿佛真的是中国文坛的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他苦涩地笑笑,大喝一口酒。
“可是之后呢?第一次写了十几万字的短篇,寄了一个出版社,退回,再寄十个出版社,还是退回。那时我还真是可笑,居然依旧怀着信心,天天拿小仲马海明威的例子来安慰勉励自己。之后又写了三十几万字的中篇,还是没人要。我又憋着一股气,花了两年时间,写了一百多万字的长篇,结果反而退回来得更快了。最可笑的是,我腼着脸去写些低俗,吸人眼球的东西,反而失败得更惨,更加无人问津了。”说着说着,他的语气逐渐平静,但是平静底下藏着波澜,传出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
“那时心比天高的我怎么受的了呢?我去找编辑理论,开始还算客气,之后干脆见不着;我痛骂其有眼无珠,可是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现实。对梦想的追求好比氧气分子,没了氧气,这团梦想的火就再也燃不起来,就连火星也幽微。我渐渐颓唐和沉沦,工作起来也心不在焉,时间一长,就算我是名牌985毕业,领导也就一脚把我踢了。毕竟——,社会主义不是养懒汉嘛。”他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一口,随即凄惨地狞笑一下。
“现在七八年过去,我终于得以冷静下来重新审视我之前的,不知道是否还能称之为‘作品’的那些玩意儿,写的确实啥也不是——对,啥也不是。”像是罪犯吐露完罪状一般,他忽而一口气轻松下来。“原来从小到大,我只是个落后县城的农村孩子,偶尔比连写几句话都不通顺的同学多读了俩本书,语文老师常表扬了些,便飘忽得不知所以,真以为自己的文学才华能值几文钱。鸡头被凤头拿去相比,会是什么结果?这癞蛤蟆做它的井底之蛙就罢,可偶尔跳出井口,才知道了丑陋无比的自己。细看自己的丑陋,痛揭自己的伤疤,这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转而望向我,终于不复之前淡漠的样子,眼睛忽然蒙了雾,且略微晶莹地闪着泪光,一抖一抖,像是残星黯然的微光。一边呼吸困难地,哽咽地抖出最后几个字。
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随即仰头眨眨眼,不想当我的面下泪,接着说,“我有个清代的堂祖,二十多岁就考中了举人,可惜得了急病死了。有年春天,我的堂弟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地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回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要说这只是一个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堂祖,别说相片都不见过,就算现在挖出来,也只是一具白骨。母亲又何苦为其伤神?还不是因为我?初中时读书不用功,母亲是香也烧了,佛也拜了,甚至去温州找了耶稣和上帝,——耶稣和上帝是一个人吗,算了,这无大碍。总之是啥也不灵验,就改信我这便宜堂祖了。家里人丁稀疏,会读点书的就我一人,母亲总说我是堂祖保佑,有时简直想说我是堂祖转世,但顾忌堂祖英年早逝,到底还是住了口。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功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到我被炒鱿鱼,我才刚好回老家为他迁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着窗外,说,“我在城里买口棺材,——因为我预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这不知是否真的保佑过我的堂祖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了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两米远。可怜的坟,许多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地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稀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地,要看一看我的堂祖。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地看,什么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然看见他的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但是把酒不停地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穆似水了。
“我当老师后,母亲又成天惦记我这个中了举人的堂祖,是说他会保佑我升官发财。初中时的黄高梦,高中时的北大梦,成年时的升官梦发财梦——都是假的!都是唬人的!都与我这根本不存在的曾祖无关!现在的母亲和当时的我怎么会料到,这所有梦幻,都是虚渺的空气!”我见他眼里又有泪光了,而且嗓音微微颤抖。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会要,至少总可以捞点酒钱回来。但我不这样,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埋到一个大概不会被水侵蚀的地方,——尽管里面没人。因为外面用砖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
“怎么不告诉你母亲呢?”我一说出这话,就立刻后悔了。
“我可以没有希图期望,但是我的母亲不能没有。就算他不存在,但也作了希图的榜样,不是吗?”他斜睨了我一眼,几乎只是一秒钟,又低下了头,说。
他深吸口气,略微地平复下心情,接着说:
“——啊啊,你会怎么看我呢,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教育局举报一中放假太少,开学太早,却未曾想过咱校长是教育局的副局长,连日谈论些文章的作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抽出一根烟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了几口烟,才又慢慢地说,“正在那年,我又做了件无聊无益的事。你一定知道的,A是我的初恋。在我任期刚开始时,我就向以往的同窗打听她的踪迹,未曾想她在北大毕业后,竟然还在罗田。她的住处我很早就知道,只是从未去过;从初三毕业起,我与她十多年没见面,也十多年没联系,知晓她在罗田,就实在忍不住去拜访。空手大约不好,而那时又太窘迫,只好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中性笔笔芯和一小袋糖果,——年少时我曾送过她一根笔芯,上面写着‘木四水’,她一看便知我心意。她也回赠我一根棒棒糖,我放太久舍不得吃,到快变质时才拆封,还害我苦拉了一顿肚子。笔芯估计她暂且用不着,但至少留给她未来的孩子也是好的,糖果倒是希望她趁着没坏就吃掉。就这样,什么都不想,我提着东西就去了。”
“可我怎么会那样唐突,还没在QQ上告诉一声就去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敲门,里面有孩子的嬉戏声,可以听出他们玩得很开心;还有几位老人的交谈声。终于,我听见她的声音了,那种熟悉可亲的感觉让我震颤,——一股热血冲涨上脸庞,我登时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过后,门被打开了。十几年不见,她好像与我一般高。她开始居然没认出我,盯着我的脸仔细辨认了番,才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出我的名字。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张开双手,示意拥抱一下。只是忽然被一个深沉的男声打断:‘哪个客人?’我不得已停下动作,只是尴尬地笑笑。”
“你猜她的孩子都多大了?”他夹了两块苦瓜扔进嘴里,使劲地嚼,但不下咽,好似想嚼出甜味一般。
“多大?”我也夹了一块苦瓜。
“大的男孩六岁,小的女孩四岁。男孩调皮得像是一只窜来窜去的小猴子,女孩倒是很文静。我还没结婚呢,她都有两个孩子了。”他终于把嚼得糜烂的苦瓜咽下,并佐一口酒。
“她让我在客厅里先坐着,很仓促地倒了一杯茶,就赶去厨房照顾锅里的菜了,——她一个人为两个孩子,她的丈夫,父母,公婆,还有我,加上她自己总共九个人做饭。她的丈夫非但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站在厨房里监督吆喝她,时不时地还有粗鲁的呵斥。虽然我坐在客厅,但是也猜出她焦头烂额的样子了。她厨艺应该很不好,不然也不至于孩子都五六岁大了做饭还那么生疏。她的丈夫很高大,大概一米八五,孔武有力,我站在他跟前真算个小矮人。他一吆喝完A,就到客厅招待我这个不速之客,那时我总拉着他说话,不想让他再进厨房,再去吆喝A。”
“饭做完了,我帮A端菜。就在端菜的时候,我偶然瞥见A的肩膀上有点淤青,就连后颈也是红紫乌青掺杂,再加上她的丈夫那样跋扈地对她,你猜我怎么着?”他放下酒杯,侥有兴味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忽然心缩成一团,紧张起来。
“我二话不说把她丈夫打了一顿。”
“啊?”我有些惊讶。
“你还别说,这哥么儿还真有两下子 。虽说开始被我打了两圈有些懵逼,但是出于生物自卫的本能,反倒是把我按着一顿揍。你说他一个练块的人,我怎么打得赢呢?”
“家暴的话……你报警没?”
“还好不是家暴”他自嘲地笑笑,“很快被她家里人分开,A吓得花容失色,两个孩子也是被吓得面无血色。即使被人拉开,我还在嘴里大骂这个我才刚认识没几分钟的男人,家暴男,懦夫,孬种……这时A赶紧跳出来解释,说什么那几块淤青是针灸的后遗症,过几天会消去的。我登时傻眼,也忽感自己的莽撞,后悔为什么不先问问,且无地自容了。”
“没事没事,不是家暴就好。”我赶忙安慰道。
“众人明白这只是一个误会后,倒是很快就释怀,——可能认为我不愧为A的同学,能这样为A着想。她老公更是豪情万丈,在饭桌上屡屡与我碰杯,更是酒醉中与我称兄道弟了。之后知道我毕业于名牌大学还回乡任教,更加感慨我不愧是A的同学,处处恭维我是心系家乡,无私奉献的知识分子。但是我不仅仅是A的同学,我还是她的初恋啊,只是A介绍我时,就只说我是她的……同学。”他再一次斟满酒,我的酒还是满的,他的酒杯就空了好几次了。
“可我又在奢望什么呢?她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也很大。我在饭桌上问及A的工作,她笑笑说没有工作,专在家里带孩子。我旋即有问她的丈夫在哪高就,好家伙,在深圳腾旭当部门经理,年入得有两三百万。如此相比,A在北大毕业似乎也不值得一提了,能做这个男人的家庭主妇好像也幸福。我连自己的屁事都应付不好,如果再去过于操那淡心,就太**了。”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它压弯的杨梅上滑下去了,本来斗雪的杨梅就展现出一种银绿相间的绚丽美,现在积雪落尽,其绿意便更加盎然,愈发生机了。
“说来奇怪,本是深冬雪天,这棵树该落尽了叶才对”我指了指窗外的杨梅,它好像自一中诞生起就在那里了,“怎么现在还留有几抹绿意呢?”
穆似水与我一齐抬头,这棵杨梅的大部分叶子已经落尽,枯叶萎靡地平躺在地上,齐刷刷地像一面厚实的毛毯。唯有树梢还稀存几簇燃烧的绿,它是那么的精神,挺胸昂首,明艳苍翠,在阵阵冬风中飞舞,既浪伏着急促整齐的波纹,仿佛藐视游人的甘心于远游。
“那时总忙着读书做文章,从来没有注意过它。现在闲下来,倒总算看见了它。真是稀里糊涂啊。”穆似水深吸一大口烟,“你看它的旺盛的样子,想不想以前的我们?”
我没接他的话茬,烟雾缓缓氤氲旋转,以致于遮住我望向那杨梅的视野,使其蒙上一层死寂的灰了。然而又是一阵凛冽的寒风,它却不复之前的孤勇,像个冬天赤膊的小孩子般打起寒颤,哆哆嗦嗦,孤苦伶仃。风盛时,又飘落几枚叶。
“之后临走时,她家的那什么鲨鱼翅汤刚刚炖好,她丈夫说什么也都要我喝一碗再走。我刚刚与你说了,A的厨艺不太好,而这什么汤又是她第一次做,我虽然生平没吃过鲨鱼翅,但是一点没有尝鲜的美味。似乎是炖的时间不够,鱼翅还有些固硬,但用力嚼倒也能下咽。汤放了太多糖,似乎盐也多。我漫然地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看见A就站在厨房门口,这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当然少不了她丈夫的一顿奚落。我于是同时决心,大开牙口死命狠嚼,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飞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像是我父亲与我提及他幼年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砂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那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噩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事情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影,即刻就自嘲着笑笑,接着慢慢淡忘。之后很多年A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圳,而且很少回来了。即使回来了,我也不能尽去。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她着想,毕竟我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目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地叹息,一时也没有话可说。拿了四个菜,尽数已被吃完。楼梯上一阵乱响,学生们都来吃饭了。这时飞奔上来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穆似水发觉后像是耗子见了猫,连忙把酒装进黑色的塑料袋,一把推到我这边来;几脚飞速把燃尽的烟头聚成一团,用右脚盖住,缓慢地往凳子下移。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这女孩就跑到跟前来:
“穆老师!!!”女孩声音很大,看得出来与他很亲近。
“没看见我在和朋友吃饭嘛,什么事毛毛躁躁的?”他强装镇定,并摆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是不是又喝酒,又抽烟了?”女孩瞪大猫儿一般的眼睛,质问道。
“这酒是这个叔叔带来的,一直是他在喝;至于抽烟,没有的事。”他只顾信口胡诌,不料他浑身的酒气和弥散的烟味早已出卖了他,我强憋着笑容,看他出糗。
“我闻闻”女孩也不顾有人会说闲话,俯下身来细细地嗅闻,“你骗人!”
“我没骗你,不信你问这个叔叔。”他还在强撑,然后暗暗用眼神示意我替他解围。
“好,这么巧,这个叔叔也喝白云边?”还没等我说话,这个女孩先把黑塑料袋拨开,看见里面熟悉的白酒,一副铁证如山的样子,“把脚拿开!”
“酒,我承认我喝了,但是烟我真的没……”
女孩雷厉风行,把他的腿一把推开,露出一堆烟头。
“你再这样,我就和曹老师说去了!”女孩又气又无奈,搬出了一位貌似是女性的另一个老师,嗔怒道。
“我喝点酒抽点烟关她什么事,别老听班上那几个侦察兵的鬼话啊,小心我罚你写检讨。”他脸上终于挂不住,显露出一点老师的威严了。
“时间不早了,送送我吧。”女孩正欲开口,不料我掏出手机假装看了看时间,替他解围。
“我还有事,你快去吃饭,等会儿迟到了又要倒垃圾!”他赶快拉我下楼梯,避之不及的样子还蛮有意思。
“曹老师是男是女啊?”我故意拉长音调,戏谑道。
“女的。”他不耐烦地说了实话。
“能发展一下不?”
“这……说来话长。”
“那我就不问了”我与穆似水站在食堂的路口,风雪大了些,涌入食堂的人潮也更汹涌了,“其实当个人民教师也蛮好,不是吗?”
“嗯……也好。”
“你其实还不死心的吧?”我问。
“什么?”他有些错愕。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也还可以写作的,一直不出头,就写他娘的一辈子”我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假使你放弃了,我的文学梦不也破碎了吗?权当为了我,再试一次吧。我相信你。”
他忽而转头直视我的双眼,他的眸子里迸射出耀眼的火星,继而流淌着炽热的熔岩,虽然只是一瞬,但仍然被我捕捉到了。
“帮我点跟烟。”我把烟从耳朵上拿下,刁在嘴里。
啪的一声,火焰在冬风中跳动,但没有熄灭;他的手在颤抖。我模仿着他的样子深吸一口,未曾想被呛到,剧烈地咳嗽,不仅咳弯了腰,还感觉快将脾肺连带肠胃一齐呕出。
“之前没抽过烟?”他皱着眉头问我。
“这不看你抽得这么拉风,我也想试试嘛。”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开玩笑道。
“把烟给我。”他的表情让我联想起了教室吵闹时班主任的黑脸。
我只好把刚点着的烟递给了他,他放在嘴里深吸一口,随即丢在白雪上,一脚踩灭。他翕动口鼻,这股烟好似在他的肺里过了五六圈,最后他朝天缓缓吐出,像是要吐出这十几年的郁气。
我们最后还是分开了,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人生又何处不会相逢呢?我在归还饭卡后,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以及街道都编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拟鲁迅《在酒楼上》


IP属地:湖北1楼2023-04-17 22:38回复
    前几天有个写孔乙己的,*****较相似@红尘过客761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3-04-18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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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吧人少逆天多,不建议玩这吧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3-04-19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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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藏为敬,周日放假就来细品


        IP属地:新疆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3-04-20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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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哎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4-05-05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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