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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忘峰】《将仲子兮》第一部《遇见》作者M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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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海南1楼2019-05-13 19:47回复
    第一部 遇见
    (一)冬日

    元,至元五年十二月。四川行省,成都路,天平镇。
    蜀中的冬天难得有这么好的太阳。何宝儿一直清楚地记得初次见到纪姐姐的情形。
    他趴在妈妈的怀里哭,可妈妈的怀抱越来越冷。那时他只有七岁,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有本能的的恐惧。
    熟悉的街市变得陌生,邻居们并不敢过来安慰这个孩子。这孩子的父亲的头颅被挂在了镇口的那颗大槐树上,母亲也倒在蒙古大人的刀下。红色的血在地上凝成稠厚的一层。
    谁知道这孩子的命运将会如何,会不会带来更大的灾祸呢?
    这一天,纪姐姐刚好走过这座原本宁静美丽的小镇。人生的境遇多么难以遇测啊!如果她早半天经过,说不定还会被何宝儿疯跑着撞个趔趄;如果晚半天经过,只会看到一对母子的尸体,相拥着倒在街角,半个时辰之后,奉命来斩草除根的蒙古兵就到了。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4楼2019-05-13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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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台台。辛苦台台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9-05-13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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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一)冬日
        (之贰)
        纪姐姐心地最好,胆子也大。同行四个姑娘里只有她在何宝儿前面停下脚步。
        “小弟弟,你赶快去叫你家大人啊。”
        就像所有伤心而愤怒的孩子一样,何宝儿自顾自哭着,并不想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少女,反而被她伸手试图触碰妈妈脸颊的动作激怒,一把推开她的手,把头埋在妈妈颈边。
        半凝的血糊了一脸,他脑子里嗡嗡的,模糊听到有人在催促“师妹,快走吧” ,那个姐姐却说:“这孩子没妈妈了。”
        纪姐姐花了一柱香的时间,从街角杂货店老板娘嘴里知道了来龙去脉。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7楼2019-05-13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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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一)冬日
          (之叁)
          “谁知道他家是mo教的呦!何老板平时规规矩矩地做布匹生意,如今脑袋都被ㄟ( ▔, ▔ )ㄏ砍ㄟ( ▔, ▔ )ㄏ下来挂城头上了。何嫂子是最和气不过的,做ㄟ( ▔, ▔ )ㄏ孽哦!”老板娘压低了声音,她倒是真心希望这个佩剑的漂亮姑娘能发发善心,何家的淘气小子兴许能有条活路。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8楼2019-05-14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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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楼主,坐等!


            IP属地:广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9-05-14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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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一)冬日
              (之肆)
              “蒙古人刚才来的当口,宝儿正跑到别条街玩了,倒逃过了这一劫。”老板娘四下看看,街上并没有人,有谁会在这血腥味儿还没散去的时候出来呢?“说不定蒙古人待会儿又来呢。我们不敢管啊姑娘!您心眼儿好,劝劝那孩子快躲了罢。”
              纪姐姐又花了一柱香的时间说服了何宝儿离开。“宝儿,妈妈生病了,我们带她去个暖和的地方,她就能醒了,好不好?”
              何宝儿一想有理,妈妈可能真的病了,不然怎么这样冷,怎么叫也叫不醒呢?
              何宝儿被纪姐姐的力气吓了一跳。她很轻松地把妈妈横抱起来,走得很快,他必须小跑才能跟上,一路下来有半个多时辰,一直走到城外的山里。
              宝儿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尽捡难行处走去,累得他大气连喘。后来他才想通,纪姐姐只是怕蒙古人追来,不敢走现成的路罢了。
              待到了林子深处,树木蓊郁,不见天日,两人方停下来。纪姐姐不得不再一次面对宝儿的哭泣了,因为这孩子发现妈妈还没有醒来。
              何宝儿一直保留着那件宝蓝色的棉斗篷,那是纪姐姐的。她想他刚跑了一身的汗,这么枯坐在林子里只怕要受凉生病,便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来那件斗篷,给他披在身上,然后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这让宝儿感觉好了一点儿,仿佛还没有被世界彻底遗弃似的。
              纪姐姐让妈妈斜倚在一棵大树上,姿势看上去很舒服,可摸上去是冰冰凉的。何宝儿哭累了,无论他怎么哭,妈妈就是不醒。“妈妈怎么不醒?”
              “孩子,你叫宝儿,对吧?”纪姐姐柔声说,“妈妈病得很重,所以睡得很香。别吵她,好不好?”
              何宝儿此时才第一次凝神看她的脸。在她的眼睛里,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这样一双晶莹清澈的眼睛里,自己都显得好看了。于是他很乐意被她揽在怀里。
              那是个很温暖的怀抱,有淡淡的香气,似乎整个春天都在这个怀抱里。世界安静了下来,他几乎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了。
              何宝儿的童年在这样如诗的怀抱中结束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父母的辞世远去。
              他对死亡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他的父亲做着那随时掉脑袋、最后真掉了脑袋的事,平时也给儿子讲过一些“万一”。当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时,他懵懂地意识到,万一已经变成了一万。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楼2019-05-14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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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一)冬日(之伍)
                宝儿抬起头时,已经是个大孩子的表情了。“我爹爹和妈妈都死了,对吗?”
                纪姐姐着实为这孩子突如其来的成长吃了一惊,偷偷地红了眼圈。残酷的世界把个七八岁的孩子硬生生逼大了。
                宝儿的妈妈留在了那片树林里。葬下母亲之后,何宝儿向她很郑重地行了大礼,这才知道了她姓纪,从此他便称她“纪姐姐”。
                那是片很美的树林,即使是冬天,仍有浓浓淡淡的颜色,苍翠,褐红,深黄,重重叠叠。宝儿记牢了方位,但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按照爸爸之前的嘱咐去大树堡,找一位姓夏的叔叔。他曾见过那位夏叔叔,但大树堡距此百里,自己人小腿短,如今又有官司在身,真不知能不能找到大树堡,只能听天由命了。
                纪姐姐问道:“你可有地方投奔?”
                宝儿心里悲苦又涌了上来,只强忍了眼泪低头道:“我在大树堡有个亲戚,我认得路,自己能找到的。姐姐你不用管我。”
                纪姐姐蹲下来,目光与小小的他平齐着。“既然叫了我姐姐,就得听我的。我带你去。”
                纪姐姐雇了辆马车,带着他坐了,于第二天傍晚到了大树堡。大树堡比天平镇大多了,住了上百户人家,纵横七八条街。
                纪姐姐带了他打听做粮食买卖的夏家,很快就找到夏家米行,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她才开口问店面里的伙计:“劳您的架,请问夏掌柜可在么?”她声音不大,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倒似能把人每个不顺服的毛孔都轻松地熨平了,何宝儿很爱她这音调,不似川西本地人那般俏皮,但带点涩劲儿。那是荆楚口音,又混了点儿江南的味儿。
                小伙计发觉这两位已干站了许久,十分不好意思起来,忙笑着听完她的来意,问清了她的来意,连连道歉:“对不住得很,让您等啦,您且坐坐,我这就给掌柜的回话去?”说着忙把二人让到了后堂。
                后堂一个圆脸中年人正在看账,闻声抬头看时又惊又喜,起身跑上来一把抱住宝儿,“我昨日得了消息便快马赶了去,却不见你,可当真急煞我了。好孩子,天可怜见,你还活着”,又忙向这位姑娘拜谢,“多谢女侠仗义相救。我们何兄弟就这么一点骨血,若也被那狗鞑子害了,可怎么对得起他?”
                纪姑娘侧身避开并不敢受他的礼,但见他神色诚挚,宝儿不致孤苦无依,此番也算功德圆满,心中终于一块大石落地,因惦记着赶快与先行的师姐妹会合,又碍着门户的分别,不欲多言,只谦逊了几句,便坚辞了夏掌柜的挽留而去。
                夏掌柜吩咐宝儿暂时不可出门。宝儿只得趴在后堂门上,看着纪姐姐杨柳条似的高挑身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夏掌柜回到后堂,见这孩子哭得气滞凝噎,心里怜惜他年幼失怙,只是温言抚慰,交与妻子安顿住处,暂时不去问这一路走来的情形。这倒让何宝儿觉得格外舒服,他多怕再回忆一遍昨天的事呀!
                不过宝儿不知道,夏掌柜有更重要的事做。此时的夏掌柜已经走进了后院的东厢房,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你好生照管这孩子,莫教他受了委屈。”
                “是。这次我们鲁莽了,所幸查明了倚天剑仍在成都,在董千成手上。何兄弟也不算白死了。”
                那人微微摇头,“这些个死物值什么,倒折损了自家兄弟。以后切不可如此。”
                “属下想这倚天剑必是极厉害,不然怎么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话呢?那殷鹰王和谢狮王也不至于为了屠龙刀,在王盘山闹出偌大动静来。”
                那人叹道:“这些风言风语,倒是厉害。”又问,“那峨眉派的小姑娘走了?可留下了姓名?”
                “属下问了,她并不肯说,听宝儿叫她纪姐姐。听说汉阳金鞭纪家的女儿在峨眉派拜了灭绝师太为师,十有八九,就是这位。”
                “她胆子倒是大得很,”那人笑了笑,“这下倒欠了峨眉派一个情。她知道我们是明教么?”
                夏掌柜迟疑地说:“她没明说,但似乎是知道的,”他想起那姑娘故作老成的年轻面庞,也觉好笑,“临行时拉着那孩子说了套洁身自好的大道理,倒似我这儿是个臭不可闻的粪坑一般。”
                “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不过人云亦云罢了。”那人站起身, “老夏,这里还是要辛苦你盯住了。你们担着风险,终年周旋,着实不易,我过去可真是井底之蛙了。”言罢向夏掌柜深深一揖,慌得夏掌柜连连还礼,不停地说“当不起”。
                那人正色道:“老夏,虽然如今明教四分五裂,但只要光明顶圣火一日不熄,总有重整旗鼓,大干一番事业之时,定不能容那些鞑子在咱们的地方永远横行下去。”
                夏掌柜胸中热血上涌,“杨左使,您放心,夏某便为明尊的大事死了,也在所不惜。”
                那人闻言拍拍他肩,“咱们兄弟们个个是好样的,不可轻言生死。四川分坛各处主事在你这里碰面的事,千万不可大意。”
                “属下一定加倍小心。正月里官府毕竟放松,他们也要过年不是?年节里亲戚走动原不稀奇,咱们每年碰头都是放在正月里。”夏掌柜鼓了鼓勇气,“杨左使,咱们好些兄弟一直没得去过光明顶,也没见过您的金面。若是您能跟兄弟们见上一见,大伙儿不定多欢喜呢。”
                那人微笑道:“我也正有此意。早该来和兄弟们叙叙,但光明顶诸事繁杂,如今才来,兄弟们别怪我托大才好。”夏掌柜大喜,两人细商正月里的聚会之事不提。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1楼2019-05-14 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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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二)正月(之壹)
                  自此何宝儿就在大树堡的夏家住了下来。
                  夏掌柜和宝儿叔侄相称,对外人只说这是夏掌柜大哥的儿子,因大嫂新近病逝,大哥行商各地,无暇教养,便送到这里来,和堂兄弟们也能做伴。
                  做伴云云,并非虚言,夏掌柜夫妇已有了三个儿子,一溜流水下来,都是半大小子,和何宝儿年纪相仿,同吃同住,爬墙上树,无所不为。毕竟还是孩童,过了月余,宝儿基本恢复了原来那顽劣淘气的模样。夏掌柜也从未将何宝儿作外客看待,做了错事一般打骂,这倒让何宝儿觉得分外自在,并不曾有多少寄人篱下的心境。
                  进了正月没几日,何宝儿随夏家兄弟外出玩耍回来,被小伙计拉住道:“你可回来了,上次送你来的纪姑娘来找你哩。”
                  何宝儿大喜,忙问在哪里,伙计笑道:“她见你没在,说在东街里的点心铺子等,教你来了去找她。”
                  何宝儿一溜烟儿地奔到东街去了。东街只这一间点心铺子,除了摆了各色糕饼出来,供客人打包带走,又有几张桌子,客人可以坐下,点上几样现做的小食,慢慢享用。
                  宝儿一进门就看到了纪姑娘。她独坐了一张小桌,正自斟茶喝着,一副悠闲的模样。天空阴沉沉的,她明净的笑容却带着阳光般的温暖。“傻小子,跑这一身汗,”她回头对跑堂的小哥道:“劳驾把点心端上来吧。”
                  甜酒酿蛋上来了,冒着袅袅的热气。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何宝儿几口就吃光了一碗。纪姑娘笑道:“还怕你不吃甜食,没想到这么爱吃,果然还是小孩子。”
                  何宝儿立刻分辨说:“我渴啦。姐姐,你特意来看我?”
                  纪姑娘道:“你别臭美啦,我去成都看一个朋友,顺路来看看你。”
                  何宝儿一边吃着红豆馅的糯米团子,一边细讲这一个多月来的情形。纪姑娘只是听着,偶尔微笑点头,鼓励他再向下说。宝儿说完了衣食住行,正说到“前几天来了十几个客人”,纪姑娘柔声打断了他,“陪我边走边说吧,我该回客栈啦。”又喊跑堂小哥来会钞,另包了一包栗子粉蒸糕和一包杂果酥油卷子,令何宝儿提在手里。
                  此时物价高企,这家点心铺子素来以质优价贵著称,一顿下来竟花了七八百钱,何宝儿本想豪气一把,但口袋中只有零用攒下的一百余钱,只讷讷地看纪姑娘结了帐。纪姑娘带了他出来,因看他不说话了,牵了他手,低声道:“适才食铺中毕竟人多口杂,若是被人听了去,给你夏叔叔惹了麻烦,岂不是不美?”
                  何宝儿神色古怪,眼神变幻,怔了半晌,竟咬牙切齿般冒出一句,“纪姐姐,我日后定挣许多钱,请你吃最好的馆子!”
                  纪姑娘实没想到他心里竟在纠结此事,真是意料之外。她本想着这孩子客居别家,纵是吃穿充足,但总归要客随主便,零食上少不得受些委屈,特意选个点心铺子给他解馋,谁知竟惹出这番豪言壮语来?再一细想,这孩子初见时虽然情状惨烈,但细皮嫩肉,衣履鲜洁,显是家境不错,如今一无所有,寄人篱下,难怪他有此感慨,着实让人心酸。思及此处,她忙道:“一言为定,将来可不许小气。你得请我吃汉阳小黄鹤楼的鲈鱼脍、炙羊心、雪霞羹还有东坡饼,我们汉阳乃九省通衢之地,南来北往,皆会于此,天下美食应有尽有,但我最爱的便这四样。”
                  宝儿少年心性,听到这四样新鲜吃食,立刻把烦恼抛开,只是问这汉阳究竟在哪里,四样美味到底如何。纪姑娘甚喜他能放开心胸,少不得一一细讲给他听了。她口才甚好,讲的又是家乡之事,绘声绘色,只听得宝儿眉飞色舞,恨不得立时便去到黄鹤楼头游玩一番。
                  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就到了她投宿的客栈。何宝儿只赖着不走,纪姐姐劝他回去,明早再来送她,他只是不听,要吃完点心就走,“栗子糕冷了就不好吃了,若回家去厨房重蒸,就得那几个小弟兄瓜分了去,我就吃亏了。”纪姐姐拿他无法,只好由得他,自己只取了热茶来喝,两个人继续闲话。
                  何宝儿忽然想起件趣事来,“纪姐姐,前几天来的人里,有一个人很像你。”
                  纪姐姐大奇:宝儿说的“前几天来的人”定是明教中人,怎会像自己呢?
                  “纪姐姐,你们很像呢!个子高高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爱穿浅颜色的衣服,长得好看极了,说话文绉绉的,嘻嘻,就有一件不一样。”
                  “少卖关子,快说,有什么不一样?”
                  “那个人是个男的啊!”何宝儿拖着长音说出了这个“不同之处”来,纪姐姐又好气又好笑,“混说什么啊,拿我和男子比,再说,我也没多好看啊。”
                  何宝儿笑嘻嘻地贫嘴,“纪姐姐最好看了,最好看了,最好看了。”
                  纵他只是个幼童,当此当面夸赞,这纪姑娘仍不由地晕生双颊。她本就是个极腼腆的少女,加之出身世宦,家规严谨,拜师后师父灭绝秉性严厉,日夜督导,因此难得与此等顽童恣意顽笑,被何宝儿一逗,大是不好意思,不知如何是好,假装恼了,伸手在何宝儿脑门上拍了一记,“不许这么跟姐姐说话,没大没小的!”因又问其他来客怎般模样,何宝儿毕竟年幼,只说“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感觉和我爹爹很像的”,她也就不再多问,只问他些日常起居的话。
                  待得天色晚了,纪姑娘把宝儿送回了夏家门口,因不愿和明教多生枝节,便不曾进门,只嘱咐何宝儿“明天不必送我,我一大早就走”。宝儿如何舍得,倒嘱咐她,“千万等我到了再走”,等进了大门,正遇见夏掌柜,便赶快行礼,“纪姐姐来看我,所以回来得迟了。”
                  夏掌柜道:“纪姑娘是你的恩人,还惦记着你,可好好谢了她?”
                  何宝儿应道:“已经谢过啦。明天早上纪姐姐走,我想去送她。”
                  夏掌柜道:“这正是你的本分。备一包上好的点心,再去把太太年下新做的棉袍,没上过身的取一件出来,明早给纪姑娘捎上。”又沉吟道,“你替我跟纪姑娘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原该好好给她接风,却不敢给她添麻烦,只给她备些路上的用度,请不要嫌弃。’”
                  何宝儿应了。果然第二天一早,伙计交了一个大包裹给他。打开看时,却见除了点心和棉衣之外,又有一把油纸伞,一只装满了热水,外面包了一个厚棉套,想来是保温之用。
                  何宝儿见夏掌柜如此周到,心里自然高兴,跑到客栈,正赶上纪姑娘准备动身。这一日,她穿的是淡青色细布絮棉袄子,披着件素白锦斗篷,挽了双鬟,发间插了几朵染成红色的通草装饰,一手牵了他的小手,一手擎着伞,慢慢走在洋洋洒洒的雪中。
                  宝儿把夏掌柜的话讲给她听,又问她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与谋”。纪姑娘的回答他并不完全明白,“他说的很是。我是峨眉派的弟子,峨眉派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夏掌柜和你父亲他们是明教的,行事诡秘,不择手段,这些年又杀害了不少正派中人,这仇怨越来越深了。”
                  何宝儿奇道:“夏叔叔人很好,对你也很好啊,还让我带了这么多东西给你呢。”
                  纪姑娘叹道:“毕竟我帮过你啊,夏掌柜这是谢我呢。”
                  何宝儿一想,倒发起急来,“我算明教的吗?你会不会不理我了?”
                  纪姑娘笑道:“你还是个孩子啊,我把你当弟弟啊,怎么会不理你呢?”又正了正面色,“不过你若长大了,也和明教那些人一样做坏事,我定不饶你。”
                  宝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会的,不会的,姐姐你不喜欢,我决不会。”纪姑娘看他态度坚定,自是喜欢。
                  待出了大树堡镇,纪姑娘让他回转,他扯了她的袖子问:“几时再来看我?”
                  纪姑娘道:“我要去浙东办点事情,千里之遥,只怕要花个一年半载。明年过年来看你吧。”
                  何宝儿心中不舍,却也无法,只得松了手,看着她越走越远,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又追上去,“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当时世情,女子闺名轻易不与外人知道,虽寻常江湖女子的规矩不似官宦读书人家那般严,但纪家在旧朝历代为官,家规严谨,她从未将闺名跟外人说过,只师门中亲近之人知晓,此时见何宝儿问起,因他年纪尚小,纯是亲近信赖之意,便告诉他说,“我叫晓芙,拂晓的晓,芙蓉的芙。”又叮嘱他不可说与别人知道。
                  何宝儿甚是欢喜,似乎与她分享了极重大的秘密一般,有种特殊的自豪,郑重其事地承诺保密,看着她素淡的背影逐渐走入雪天的苍茫中,心想川地温暖,多雨少雪,今天倒是特别。
                  这雪竟越下越大了。雪天难行,路上行人极少,纪姐姐坚称无妨,可见习武之人,自与常人不同。自他记事起都不曾见过如今天这么大的雪。可又有谁能知道,在这场难得的冬雪里,一场甜蜜苦涩交织的风月隐事已经悄悄地拉开了帷幕呢?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2楼2019-05-14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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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三) 缘起(之壹)
                    自大树堡走出几里,晓芙见路上无人,便脚下加快,运起轻功来。她拜在峨眉门下时已有十岁,于习武而言,起步并不算早,但资质甚好,性子又与师父相投,颇受青睐,六年以来进境很快,轻功已有一定火候,运功急奔起来,真如飞鸟掠波一般。
                    雪势一直不停,地上渐渐显了白色,远山磅礴,天地茫茫。一片寂静中,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就只有雪花落下的声音了。
                    晓芙急奔了一会儿,只觉气血通畅,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便把速度放慢了些,练起师父近日所授的“九思狐步”来。这套步法乃是郭襄纪念那对黑沼灵狐所创,步态优美,姿态飘逸,但需相当程度的内功根基。所以她也是初习,并不纯熟,正好趁着此时无人练习一番。此次去浙东,路程遥远,耽搁甚久,出发前她很发愁了一阵子,担心这么长时间不得师父指点,功课只怕要落后了。师父看出了她的顾虑,特意传了她这套步法,叮嘱她“赶路的时候可以练这套轻功,不会耽误功课”,又说“这次去王盘山,若能打探出屠龙刀的下落,那可是天大的功劳,于你将来有极大的好处。你那些师姐妹们,或是志大才疏,或是松散懒惰,没一个像我的”,言下隐隐有寄望于她之意。她听了师父这话,惊喜交加,对未来充满期望,此时赶路边练习步法,感觉运转如意,心情极是欢喜,忽又想到幼时在家常唱的一首歌节拍与这步法相合,正好左右无人,索性放声唱开来。
                    这首歌原是她来自江南的乳母哄她睡觉时常唱的,节奏舒缓,曲调柔美。她离家日久,今日想起,觉得格外亲切,不由地一连唱了两遍,心中自然起了思乡之情,轻声长叹一声,不想身后不远处也有人叹息一声。
                    晓芙身子一滞,忙停住步子,回身去看。背后这人何时出现,她全不知晓,如何不她惊骇万分?待看清身后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时,她不由得羞红满面,低下头去。自己于无人之处忘情放歌,竟全被这人听了去,如何是好?
                    那人道:“这是江南的歌谣。唱得很好。”
                    晓芙不敢多说,只默默福了一福,转身继续前行。既然身法已被此人看到,也就无需遮掩,只是知道背后有人,心中只是忐忑,说不上什么滋味。刚走出几步,便听那人又说“第二步时把气息松开”,她依言一试,果然灵光,不仅轻松,而且气息更畅,不由大喜,回头看那人。那人仍站在原地,虽然远,也能看出他微微的笑意。
                    晓芙平素稳重,适才只因忘情放歌却被陌生男子碰到,才大窘失措,此时得此人指点而受益,自当以礼相待,敛身一福,“多谢足下指点,峨眉派灭绝师太座下弟子纪氏有礼。”因这人随口点出了这步法的绝窍,她很是好奇,方才匆匆一瞥并不真切,此时不由仔细打量那人形容。那人应该有三四十岁的年纪,给人的感觉却是很年轻的,颀长身材,米色袍子,模样长得当真好看,眼里全是笑意。
                    不知怎么回事,她竟觉得有点心慌。为什么这个人让她觉得危险呢?她警惕地想起幼年时祖母批评戏里女子的话,“见了清俊男人就迷了魂,最是没有出息”,忙稳住心神,听清了他的名字,“在下杨逍。”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念起来好听,想起来缥缈,但又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却记不真切。他直言相告,可见磊落,她对此人观感又好了几分,便去问他师承门派,那人却道:“武学若分了门派,倒落了下乘。”
                    晓芙因这说法令人耳目一新,可见此人有些见识,很该好好讨教一番,便直接把自己的疑问去问他,“您怎么知道这步法如何运气?”
                    杨逍的回答更有趣,“天下的轻功运气法门大抵归为两大类,壳子不同而已。”
                    晓芙更加好奇,待细问究竟,那杨逍却道:“雪大,太冷,冻得我忘了,到前面找个能吃能喝能躲雪的地方,也许就想起来了。”
                    晓芙暗恼他轻佻,不愿与他再多纠葛,便款款一福,“这没什么要紧的。小女还要赶路,就此别过。”说完转身继续上路。她绝不肯回头去看他,心底也分辨不清,究竟自己是希望他跟着来,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她几乎是有些生气了,这个杨逍就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把自己安详平静的好心情搞坏了。
                    走出很远,她才回头望向来路,见他已经不见了,终于松了口气,只盼这人从此消失了才好。山野之间,此人出没诡秘,当真是来也无影,去也无踪,只怕是个树精石怪。他长得那般俊,只怕是个狐精才是,还懂点武功呢,她想到此处有趣,也自笑了。
                    这时雪愈发大了,地上积雪越来越厚,晓芙抓紧赶路,不多时走到了一处村落。在远处看时,这村落不小,她本想打尖,走近才发觉全无人烟,只有荒废的房舍。川中富庶,有宋一代,更是人烟稠密,繁花似锦。自蒙古人攻下钓鱼城以来,川中人口十去七八。不少村庄屠戮殆尽,失去了主人的房舍在风雨飘摇中默默破败,最终成为一片废墟。晓芙久居峨眉山中,听过这种废村的传闻,此时亲眼见到,当真比想象中更令人伤心。
                    雪正在落下。有的屋子摇摇欲坠,有的屋子已经倒塌,院落只有断壁残垣。她甚至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儿摇篮,仍挂在已经倾斜的房梁上。如果不是经历了天大的惨剧,这些小巷子里应该有孩子在疯玩,还有母亲喊他们“回家吃饭”或者骂着“看我不打*****”。还应该有壮年的汉子趁着过年不必劳作,美美地聚在一起,喝酒聊天,高兴了扯开嗓子唱上几句,吵架了就甩开膀子干上一架。有少年男女避开大人的耳目,悄悄地相约着,要去成都看灯会。成都的上元灯会是多么有名气,又是多么热闹啊,还能会一会意中人,商量如何央家里去求亲。老人们煮开一锅桂花酒酿,切几条年糕进去,就着又暖和又柔软的点心讲古,小辈们都要睡着了,还得强打精神应付着。
                    晓芙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姑娘,可是她的想象力正折磨着自己。一切都没有了。她救了宝儿,可是也只有救宝儿一个而已。她在一口井旁残留的石台上坐下来。这井在街上拥有一个小小的席位,人们给它的周围又用石头砌了一圈矮台,想必是给打水相遇的人坐下好好聊的。这里多半唱过柳词,也交换过无数有据或者无稽的流言。她往井里看,似乎有个御侮投井而亡的女人,她说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尸骨。井底的水面上有枯叶,似乎还浮着点儿布丝儿。她没觉得恐惧,只是伤心地失神,直到有人对她说,“大雪天的,在石头上坐太久会生病的。”
                    晓芙抬起头来,居然又是杨逍。她有点儿没心情理他,却不防被他抓住胳膊拽了起来。他动作很快,完全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摘下了她的包袱,找出件棉衣垫在石头上,把她按坐回去,又取出水囊打开递给她,“喝几口热水”。冲进喉管的温热让她激灵了一下,果然舒服。她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冻透了,然后就被杨逍接下来的举动吓傻了。她的手被罩在了他的双手里。他蹲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暖她的手。那双手是如此的温暖而柔软,似乎是这惨酷世间唯一的热源。
                    有那么一瞬间,晓芙的心一片空白。接下来,她便如五雷轰顶般觉悟了。
                    天啊,她在做什么?她的手放在了一个今天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手里?
                    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她本能地抽出手来,一个耳光打在了那张好看的男人的脸上,然后夺路而逃,回到大路,一口气地跑下去,一直到下一个镇子才慢下来。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似乎在奇怪这个姑娘为什么如末日般地狂奔而来。疲惫的感觉随之而来,她选了处茶水摊,捡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茶博士很热情地上来招呼,她只是有气无力地端起热茶喝了几口,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热茶下肚的感觉又让她想起了杨逍递过来的那个水囊。她突然意识到,包裹丢了,莫名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把头埋在手臂上,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可惜哭也是需要体力的,她哭了一会儿,就累得不想哭了,所幸银票都在身上,损失的只是衣物和剑而已。那剑是拜师时师父所赐,丢了可惜,但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不想回去找了。
                    结账时茶博士犯了愁。几文钱的茶钱,这姑娘却只有十两一张的银票,茶博士直说不要了。她只得先去找了家客栈住下,又寻布店临时赶作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得了零钱回来还给那茶博士,此时觉出腹中饥饿,便寻了间食肆,点了一个杂样砂锅来吃。这砂锅的好处就是小火煨着,不会变凉,最适合冬天来吃。她也是饿得狠了,先用热汤泡了饭,匆匆吃了几口,才要开始享用砂锅里煮得绵软清甜的菘菜,却听到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杂样砂锅吧。”
                    晓芙如临大敌,循声看去,却见了杨逍的背影。他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她自欺欺人地想,他不见得看到了自己,又实在怕和他有半分的瓜葛,只把饭钱悄悄地放在桌上,飞也似地走了。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3楼2019-05-14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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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追随
                      (之壹)
                      晓芙满心烦闷,回到客栈歇下,因白日疲累,这一觉睡得极沉。夜半醒来,起身想倒杯水来喝,因嫌点灯麻烦,只在黑暗中摸索到桌边去找杯子,不经意间碰到一个柔软之物,似乎是布制之物。她心里奇怪,取了火石点烛来看,竟然是自己今日遗失的包裹,慌忙查看门窗的销子,却插得好好的。这一惊,可当真是一股寒意从脑后一直贯到脚底,顿时睡意全销,后半夜的睡眠变得难以追求,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又惊又怕,只一直看着窗纸慢慢泛白。熬到天光放亮,赶快起身洗漱后整理行装,壮起胆子检视那包裹,倒是原封不动,除了那保温水囊中似是新装的热水,仍带着些温热。
                      杨逍定是来过了。想到自己熟睡之中,曾与一个男子独处,晓芙不由又羞又恼。不过,他不欺暗室,也勉强算个君子。带着这柔肠百结,满腹心事,她只想快快离开此处,出房就要会钞离开,却见那客栈掌柜迎上来笑道:“姑娘昨晚歇得好?您的早点在炉上温着呢,您且坐坐,这就给您端去。”
                      晓芙又被唬了一跳,这从天而降的早点又是怎么回事?糖蒸糕,百合粥,另有一份麻辣小面,其时辣椒尚未传入中国,但川中潮湿,素来嗜辣,便以胡椒花椒调味,麻辣之味亦足,一碗热乎乎下肚,最是畅快淋漓。但他却实在畅快不起来,心中只是疑惑不安。掌柜看出她心事,“姑娘莫怪,这是您一位朋友吩咐下的,那位客官姓杨,昨日也住在小店,一早已经走了。这些是他一早出去买回来,让小的给您温着来着。”
                      晓芙一赌气,坐下就吃,心想你既买得,我便吃得,你不是周公吐哺,我也不会不食周粟,只管饱餐战饭,明天一定要赶到成都。
                      可这一天始终透着诡异,杨逍总是神出鬼没。此处已接近成都,人烟逐渐稠密,时不时已有茶摊可供歇脚。每当她准备坐下喝一碗茶解渴时,总能看到那家已经稳坐喝茶,还向她点头微笑致意。她中午投店打尖,那家伙也施施然进店,她点什么,他也点什么,全不顾她投过去的眼风如刀。她夜晚投宿客栈,伙计方引了她往客房走,竟见他从游廊尽头冒出来,头发竟是湿漉漉刚洗过的模样,他从她身旁擦肩而过时甚至还飘过些混了皂角清香的水气,还有声懒洋洋的问候,“真够慢的,才到啊。”待她要反击时,他已消失在某间客房的门里。
                      晓芙叫了份鸡汤银丝面做晚饭,伙计来收碗筷时,顺便送来一碗刚煮熟的马蹄,正是当季的好蔬果,清甜滋润。她知是杨逍搞的玄虚,也不客气,剥了便吃,吃完后把碗还给伙计,微笑道:“麻烦你告诉那个爱请客的客官,我的胃口很好,最好再来些红豆沙作夜宵,还有,我早点不爱吃甜的,也不要辣的。”当她面对着不久送来的桂花红豆沙和第二天早晨的菌子鸭血粉丝汤的时候,表情是相当复杂的,有些恼火他的死缠烂打,又有点满足和感动。
                      哪怕是最矜持最单纯的女孩子,也有特殊的本能,能预知那些微妙的情愫。她害怕起来。那个杨逍的每根头发丝都闪着危险的火花。尽管她对男女情感还十分懵懂,但她也能感觉到,一场野火正掠过秋天的荒原烧过来。她必须逃。所以她没有走去成都的正路,而是在一个岔路口拣了条极不显眼的小路。从峨眉到成都,她走过几次,几条路都熟悉。眼下这条路虽然远些,但天黑前也能进城。他应该找不到她的踪迹了。人海茫茫,从此陌路,方是干净。
                      这条路人很少,常常前后见不到行人,晓芙见路边一处茅屋,屋前支了个茶摊,可以歇脚,便拣干净椅子坐了,叫了碗热茶来喝。但这茶微有酸味,她一入口便觉异样,却不动声色,只悄悄地把茶吐在手帕上,四顾左右,却不见其他客人,掌柜夫妇都在柜台后面,一边用布擦些杯盏,一边觑看。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5楼2019-05-14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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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追随
                        (之贰)
                        晓芙心知这是遇上了黑店,心里有些跃跃欲试起来。灭绝师太对她极是器重,此番本派了她带着师妹贝锦仪前往浙东,但贝锦仪临行得了急病,换成了师姐丁敏君。灭绝虽知二人素不相睦,丁敏君自恃资历深厚,暗恨晓芙后来居上,但其余弟子或是年幼,或是柔懦,不堪大用,只得将就着了。但丁敏君生怕纪晓芙抢了功劳,拔了头筹,一离山就借故分路走了。纪晓芙不得不孤身上路,便先去大树堡看何宝儿,再取道成都探望好友,这才惹出这番故事来。临行前灭绝担心世道不靖,生怕两个妙龄女徒吃了亏,特意把江湖常见的伎俩一一说与她们听,找了常见的毒物给她们看,还让她们亲口尝过了黑店常用的蒙ㄟ( ▔, ▔ )ㄏ氵干ㄟ( ▔, ▔ )ㄏ药物。这个茶摊所用mi药稀松平常,所以一下子就被她觉察出来。
                        晓芙打量下摆那茶摊的夫妻虽然体壮,但脚步虚浮,并无武功。她倒想看看这黑店是怎样行事的,先抬头问那掌柜娘子,“大嫂,我怎么觉得……”说着说着就趴在桌子上,把眼睛闭了,作出副昏迷的样子来。
                        那掌柜娘子乔张作致地叫起来:“姑娘醒醒,姑娘醒醒”,随后又喊丈夫,“当家的,这姑娘病了,我扶她进去歇歇。”晓芙虽然苗条,但身材高挑,这掌柜娘子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把晓芙连拖带拽弄进了堂屋,丢在了地上。这地上是冰凉的,晓芙有些后悔不该玩这个把戏,如今只能一动不动地闭目听着这夫妻俩翻看包裹的声响,正在琢磨几时发难,却听那男人惊叫道:“这不是峨眉派的牌子吗?我见过,有个金顶佛光图案的,我去叫大哥来。”说完就跑了。
                        晓芙心里纳闷,但不知是吉是凶,竟拿不准该怎么做了,正犹豫着,只听到两个人一起进来的脚步声,其中一人声若洪钟,“果真是峨眉派弟子,当真没用。”她听出此人身负武功,当务之急是抢回兵器,先发制人,却听那武人又道:“哼,灭绝毁我一只眼睛,今日却能讨回来了。”
                        晓芙心说“冤家路窄”,不敢再拖,辨清方位,身形一闪,便地上一跃而起,从包裹中抢了利剑出鞘,势如迅雷,向两个男人攻去。峨眉派剑法本以灵动多变见长,晓芙又得灭绝亲传,招招狠辣,不多时便刺中了那汉子左肩,回手架在那汉子的脖颈上。她细看那汉子脸上,果然是瞎了一眼,身材魁梧,虽已被制,伤口流血,并不慌乱,还在破口大骂“峨眉派的臭尼姑”,倒也暗暗佩服他的胆气,只问他:“可服了么?”
                        那汉子倒也痛快,“你功夫厉害,老子服了!”
                        晓芙问他姓名门派,他哈哈大笑,“老子技不如人,还说什么姓名?”
                        晓芙问他,“我师父为何伤你的眼?我师父嫉恶如仇,但绝不会滥伤好人。”
                        那汉子愤愤道:“谁知她为什么!我杀了几个作恶的蒙古人,逃路的时候被这老賊尼救下,谁知她听我说是明教中人,立刻大发雷霆,破口大骂,硬bi问我光明左使的下落。笑话!我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喽罗,如何知道光明左使在哪里?听她口气,倒似和左使有深仇大恨一般。我便是知道,也不会跟她说一个字!虽说咱们光明左右使武功盖世,十个灭绝捆一起也不是个儿,但若和苍蝇般嗡嗡嗡着烦人,岂不讨厌?”他哪管晓芙脸色越来越沉,自顾自地说了个痛快,“我也恼了,怎么气她怎么说。我说,光明左使神仙般的人品,您就是还了俗,立时追上光明顶去,人家也瞧不上您!”
                        晓芙完全想象得出,师父听了这套不堪之论会如何暴跳如雷。但这武人敢sha了蒙古人,也算是好汉一条,何况只是几句恶言,已受严惩,不必再与他为难,便收剑正色道:“今日之事,我不同你计较。我劝你,以后少与我们峨眉派作对。”
                        那汉子见她放过自己,倒是意外,笑道:“看来峨眉派的女人也有讲理的。”
                        晓芙不欲与他多言,只对那掌柜夫妇道:“你们这黑店,算怎么回事?”那对夫妇磕头求饶不叠,只说生计艰难,只求钱财,从不害命,那汉子也把胸膛拍得山响,连连保证,“我这兄弟最是老实,连鸡都不敢sha的。”
                        晓芙看他们始终未露杀意,也不想赶尽杀绝,只缴了他们剩余的蒙ㄟ( ▔, ▔ )ㄏ氵干药,又道:“我有朋友在衙门作官,我自会请他盯着你们。”便不再管那对夫妇的叫苦连天,走出门外。哪知刚踏出那茅屋,晓芙先听到三声清脆的掌声,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纪青天出来了。”居然还是杨逍,坐在刚才她的座位上,笑着对她说,“可恨可恨。”
                        晓芙刚听了那汉子对师父的辱骂,心里本不痛快,又被他跟来,自然没有好气,“无耻鼠辈,自然可恨。”
                        杨逍道:“连个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给我,岂不可恨?”
                        晓芙羞得耳根都红透了,回手抽出长剑,指向杨逍胸口。杨逍不躲不闪,稳坐不动,任她的剑尖抵在胸口上,“玩笑而已。别那么爱生气,不好么?”他虽含笑意,但语气和神色却极诚恳,一双眼睛澄澈如水,看得晓芙气消了一小半,又因他道:“我看你喝了那茶全无觉察,只说你着了道。没想到女侠年纪虽小,却不简单,沉得住气,功夫不错,得理还能饶人。灭绝能教出这样的徒弟,我今日方服了她。”把她原本炸起来的逆鳞抚平了大半,撤剑还鞘,“阁下谬赞,小女不才,不敢给师父丟脸。”
                        晓芙很想说句“以后别搞那些玄虚啦,怪吓人的”,但又觉得不妥,就跟他撒娇似的,不敢细想,红着脸正色道:“我要赶路了,您请便吧。”低着头从杨逍身边绕过去时,小声说了一句,“你别再跟着我啦”,也不等他的回答,更不敢看他的反应,只是匆匆地跑了。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6楼2019-05-14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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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五)访友
                          (之壹)
                          从那个黑茶摊出来,晓芙也不再如何加快脚步,反正再快也快不过他去,但心里却像在逃亡一般,只想逃得越远越好。接下来的路程里他并未再出现,她的心渐渐放下,终于赶在成都城门下钥之前进了城。她要拜访的那位手帕交乃是成都路总管董千成之女,府第并不难找,但她不肯风尘仆仆地与旧友相见,自然要明日梳洗体面了再去。她虽在峨眉派时与师姐妹同吃同住,素衣简食,但自小在家也是金尊玉贵,娇养惯了,如今自己独行,不肯委屈了自己,在宽窄巷后面选了家上等客栈住下,一夜黑甜无话。
                          第二天早起,晓芙开窗便见天气晴好,回头再看镜中少女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心情大畅,把所有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客栈堂官和往来客人见了这位明丽少女,无不在心里喝一声采,乌鸦鸦的好头发挽了个明月髻,蛋青色的袄子外罩着大红的斗篷,如雪后初绽的红梅般干净俏丽,当真是好齐整的人品。
                          晓芙兴冲冲会友去了,却不知道杨逍并没有消失在她的人生里,他这时正坐在这客栈二楼的房间里,看着那个红彤彤的身影远去呢。
                          地方官几年或迁或调,大多住于官衙,极少另赁宅自住。晓芙一路打听,很快就到了总管府门口。总管府的正门供公干之用,内宅单开了一门,晓芙递上名帖。门口的小厮接了名帖,看那上面漂亮的行楷写着“汉阳纪氏女顿首”,忙不叠得请晓芙进门在耳房坐了,又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9楼2019-05-14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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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贰)
                            晓芙见太阳极好,索性在外头等。院中花木扶疏,虽是冬天,也不见衰败,仍是满眼的绿意盎然,几棵榕树亭亭如盖。前几日的积雪早化了,沿着青石板路摆了几盆金桔树,果实累累,黄灿灿的,极是可爱。晓芙素知董家伯母喜爱伺弄花草,最爱金桔。当初两家同居汉阳,关系亲近,晓芙时时到她家玩,最爱在花园玩耍,同了这家的姑娘兰芝,每年必要米曹ㄟ( ▔, ▔ )ㄏ蹋一番金桔树。如今这么多果实得以幸存,可见兰芝也大了。
                            不多时里面一阵响动,出来了花花绿绿一大群女眷,为首的中年夫人正是董夫人,不等晓芙下拜,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晓芙竟长这般高了!”从这夫人身后跳出一位少女,把晓芙抢了过来,牵了手又笑又说,“早也盼,晚也盼,可把你盼来了!”这自是董家的姑娘兰芝。
                            这阵热闹过去,晓芙坚持给董夫人行了全礼。这一日赶得巧,兰芝约了几家相熟的小姐妹来商量上巳节游乐之事,忙拉着晓芙一一见过了。这些闺秀多是世宦文官出身,哪里见过晓芙这般人物?之前总听兰芝夸这位出身旧朝武官世家的好友如何爽朗大方,又说是在峨眉派学武的,猜想是怎么粗豪健壮的一个女子,今日一见,竟如此斯文有礼,笑眼弯弯,望之可亲,很快就玩成了一团。
                            待聚会散了,董夫人方携了兰芝和晓芙,回自己屋子里坐下说话。
                            兰芝道:“晓芙,这次可要多住些日子。我们正说上巳节如何玩去,你来了正好呢!”
                            董夫人也道: “说得是,我不放你走的。我看你信上说,要去江南?”
                            晓芙答道:“是,师父吩咐了些事要办。”
                            董夫人笑道:“我看你和亲生女儿是一样的,有些话直说了,也不怕你恼。好好的女孩儿家,苦哈哈地,去学什么武?再说了,你那师父让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很不妥当。”
                            晓芙笑道:“您还不知道?我自小就不老实,看哥哥们学武,总缠着爹爹教我武艺,把我爹愁坏了。他那武功是上阵sha敌的硬功夫,我怎么行啊?也是机缘巧合,襄阳殷家伯伯有个远房侄儿,拜了武当张真人为师。我爹看我确实爱武,央了殷家去问张真人,能不能收我个弟子。武当派的宋大侠见了我,说女孩子要学武,还是在峨眉派好,这才荐了我去。”说起当年的事儿,她依旧兴奋不已,“宋大侠说我根骨极好,我师父也说我适合学武。这几年下来,我特别喜欢练武,那种感觉,特别好!”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0楼2019-05-14 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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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遇见
                              (五)访友
                              (之叁)
                              兰芝悠然神往:“晓芙,你们山上是不是像世外桃源一样自由自在?”她的脑袋马上被董夫人拍了一下,“你少胡思乱想。晓芙打小身子健旺,像你这种三灾八难的,挑几天水,哭爹喊娘的,就回来了。”
                              晓芙笑道:“我刚去的时候,也觉得练武好说,日子难熬。挑水洗衣,都得自己来,师姐妹们还得轮着砍柴做饭呢,做惯了倒不觉得如何了。”
                              兰芝苦了脸:“罢了罢了,我只怕把自己的手都砍下来了,饭还没做好呢。”
                              董夫人叹道:“人各有志,既然喜欢,就是好的。”看了一眼兰芝,眼里满满地都是慈爱,“兰芝已许了你二哥,你还不知道呢吧?”
                              兰芝羞得满面红透,低头玩着衣角,而晓芙则满是惊喜,握住兰芝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董夫人点头笑道:“你们自小要好,以后真成了一家人了。”又道:“婚期在今年八月,从成都到汉阳路途遥远,我打算让她四月初就动身,趁天气热起来之前回到汉阳。你索性留到那时一起走。不然,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我是不依的。”
                              若是遇到杨逍之前,晓芙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自信可以孤身到江南去。但现在,她不那么想了。晓芙似乎从这种熟悉的家庭生活里找到了点儿安全感。这种安详的环境,一定可以把杨逍卷来的如荒原烈火般隔离在一道无形的高墙之外。细算行程,若与兰芝同行,赶得上师父所说的八月十五王盘山密会,路上有人照应,自然比自己贸然独行的好。董纪两家世交,如今又添了层姻亲,更加亲厚,她在董家久住无妨,因此自修书禀明了灭绝,请董府遣人送到峨眉派。不久灭绝的回信来了,除了勉励她“宜勤练不辍”,只言道“汝离家经年,正合回家看望父母兄长,不误中秋之会即可”,又捎来上好的峨眉雪芽,谢董夫人对弟子的照应。晓芙实没想到师父如此通融,更通人情,礼数周到,又为自己曾误会师父严苛古怪而暗愧了一番。
                              自此晓芙便安心在董家住下,每日除了练功之外,更要陪着董兰芝备嫁。兰芝如今有无数的针线要做,除了嫁衣要精心刺绣,还要给夫家诸人各备一件绣品,这些都须新娘子亲自绣,当然也有请要好姐妹帮忙的。这件事儿兰芝是指望不上晓芙的,毕竟晓芙在针奁上十分有限,勉强能对付个缝缝补补,刺绣上从未下过功夫,偶尔帮兰芝绣个鸳鸯,也像只乱了毛的花鸭子,叫兰芝好一通笑话。晓芙也不在意,只兴冲冲地帮兰芝描花样子。
                              天气慢慢得地暖了。晓芙这日早上醒来,看窗外春意渐浓,花园里的樱花开了。据兰芝说,这棵樱花树不知是何时何人所植,前朝成都郡丞何耕的《苦樱赋》说不定说的便是它了。此时的樱花与后世不同,未经东瀛改良,仍保留了云南山中的质朴本色,花色深粉,繁密如云,若到那花树下抬头去看,那花儿朵朵半开,垂下头来,大有小姑娘羞答答低头的情状。晓芙觉得有趣,就去兰芝房里,要喊她来赏樱,不想兰芝还在睡着。兰芝的贴身丫环见纪家小姐摆手不让出声,知这二人闹惯了的,便自去取热水备用。
                              晓芙蹑手蹑脚地到了兰芝床边,本想吓她一跳,却见兰芝脸朝里睡了,枕头下露出半本书来。晓芙好奇地把枕头掀开个角,却见封面上印了《西厢记》三个字。其时杂剧盛行,但晓芙十岁上峨眉山,未得目睹,只依稀听年长的师姐们遮遮掩掩地提过这戏的名字,断无人给她细讲其中的故事。今日见了,自然是悄悄把那书抽出来,拣了靠窗的椅子翻看起来。
                              这一看非同小可,便似黑屋子的窗帘被拉开一般。本就是怀春的年纪,诸多念头纷至沓来,整个人呆在了那里,直到手中的书被人抽走,才惊醒过来,却是兰芝醒了,发觉自己睡前偷看的话本子被这傻丫头大大咧咧拿着坐在窗前发呆,又惊又怕,赶快抢过来收好。“胡想什么呢?”
                              晓芙定了定神,就反应过来,大家都是偷看,谁笑话谁呢?“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书?怎么看不懂呢?我问伯母去。”她作势要走,自然被兰芝一把拖住,“别去别去,我跟你逗着玩呢。”
                              晓芙笑着看她,“你得了这样的书,怎么不早点献出来给我瞧?”
                              兰芝只拉了她在床边坐下,央求道:“我瞎看着玩,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晓芙凑到兰芝低声笑道:“你有心上的人了?我不跟二哥说,你放一百个心。”
                              兰芝红涨了脸,急道:“什么心上的人?!我……” 说不下去时便低了头,小声道:“我见过你二哥的,他,很好。”
                              晓芙看她柔和似水的面容,仿佛已经有了点新嫁娘的娇羞,焕发出十分的光彩来,便摇了摇她的手,柔声道:“你多幸福啊。”随后二人自去赏樱不提。
                              那晚,晓芙睡得极不踏实。那个浪漫而任性的故事让她心惊,又让她神往。那个张生,该长成什么模样?那莺莺的胆子实在是大。如果是她,她会赴那西厢的约会吗?她摇摇头。
                              在梦里,她却去了。居然真有个男人在等她。他来牵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她的手冰凉。他触到了她的脸。他的手微凉,她的脸火热。他揽她入怀,向她俯下身来。
                              她惊醒了。梦里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模糊,她却似乎能回想起,在客栈与杨逍擦身而过时,那股清新的皂角香味儿。她想,自己一定是魔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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