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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纵使东风依旧——乙丑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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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的初稿《乙丑之殇》,两年前在本吧发表,得到众多吧友的支持,鼓励,作者不胜欣慰和感激。近来作者对这位天才诗人的一生有了新的认识,对小说进行了大量修改,新增大约10万字,达到25万字,基本架构未变,删除繁复,补充了一些人物,史料,并增加情节的冲突,以适当增强可读性。鉴于这些改变,作者希望在此重新发表,接受真正喜爱他的读者的检验,并很高兴和大家一起探讨,交流,让作品更趋于成熟,完善。特请吧主再次支持拙作。
作者感言
《纵使东风依旧》是一部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历史传记体小说。为再现纳兰性德的真实生活历程,作者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和当今学者的各类研究成果,力求塑造出丰满而又真实可信的文学形象。
纳兰性德身为豪门贵子,天子近臣,负绝世才华,却多情善感,性近悲凉。虽以词令享誉文坛,然终其一生,却是百愿难酬,壮心灰尽,困于鞍马劳顿之中,自叹“一事无成”,抑郁而终。作品试图探求这个悲情词人的内心世界,对其充满矛盾而又痛苦的一生,进行深入的挖掘和展现。
本书记述纳兰性德生命最后几个月所发生的若干事件,按时间顺序串联成章,并对早年经历详加补叙,由此纵观其一生,深入全面的解读。作品将真实的历史和虚幻的故事情节融于一体,涉及他生活的各个层面:他的随扈生涯,朋侪交往,家庭生活,情感世界。。。。。并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一代帝王康熙,权倾一时的大学士明珠,母亲觉罗氏,幼弟揆叙,生死之友顾贞观,好友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红颜知己沈宛,恩师徐乾学,侍讲高士奇,等等。书中人物众多,达50余人。
纳兰性德深受儒家传统影响,品性高洁,知己顾贞观曾为其一生作结,“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可谓精辟十分。本书即据此评价,将他的这些人生亮点,浓墨重彩,逐一展现。纳兰待友人至真至诚,侠肝义胆,与知己顾贞观的生死相交,肝胆相照,更是本书重点渲染之处,予以充分的刻画和描摹。
为体现一代词人之才学盖世,风雅不群,作者还不惜笔墨,细致敷写纳兰与一众好友的诗酒唱酬,交游宴集,并将其众多经典诗词融入情节之中,对于理解他的诗词及创作,有一定帮助。
本书为章回体小说,仿明清白话文写作,试图以彼时之语,记彼时之事。 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极为迷恋和崇敬,写作此书的目的,除了抒发对一代风流才子,著名词人的仰慕之情,同时也想借助这位词人的经历,视角,刻画上至帝王宰辅,下至优伶娼妓,种种人生百态,展现清初康熙年间,丰富多彩的社会风貌,文化活动。


IP属地:北京1楼2017-05-16 19:41回复

    内容提要: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乙丑年,清初一代词人纳兰成德,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年头。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本文以白描的手法,平实的叙述,记录他生命最后一段时光。
    他担任御前侍卫,看似风光,却为君王任意驱使,执鞭坠镫,浪费绝世才华。
    他陪伴君王左右,谈诗论道,却未得真心赏识,如履薄冰,身心俱疲。
    他幸有至交知己,肺腑相倾,却感叹一众好友星流云散,南北暌违。
    他身为相国长子,孝亲友弟,却为传统礼法所禁锢,忍辱负重,心愿难遂。
    他身居豪门潭府,妻妾环绕,却仍是千古伤心人,悼亡不绝,孤独难禁。
    他欲寻红颜知己,醉入柔乡,却终究是梦幻一场,劳燕分飞,空花终坠。
    文中重点描绘,他与众多清初文坛大家的诗酒唱酬,交游宴集,以重现当时文人雅士之风流不羁。
    全篇贯彻始终,是一代风流才子的卓尔不群,至真至情。
    多年的辛劳值役,忧思郁结,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已是耗尽最后一点心血。仲夏时节,集一众好友赏庭前夜合,终成一代词家之绝唱。
    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所幸还有三生知己,与他肝胆相照,形骸不隔。在他临终之际,最难割舍的,便是这份朋友间的真挚情意。
    关于纳兰一生之中重要的事件,他的习学及科举经历,入宫为侍卫,扈驾出巡;他的家庭关系,娶亲纳妾生子;他的诗词创作,与至交知己交游唱和,等等,基本来源于史料记载,其家族墓志铭,各学者研究成果,并加以适当演绎,力争做到故事情节有据可依,还原一代词人的真实面目。
    书中涉及人物一览(多数为真实历史人物):
    家人及亲眷:父亲明珠,母亲觉罗氏;妻卢氏,官氏,妾颜氏;子福哥,永哥,
    女韫儿,煜儿;二弟揆叙,三弟揆方;岳父朴而普,岳母,
    妻弟玉格。卢兴祖,佟姨娘
    恩师及好友: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梁佩兰,徐乾学,秦松龄,
    吴兆骞,韩菼,王鸿绪,吴雯,曹寅,张见阳,宝廷,图申,
    徐树敏,徐树屏。。。。
    红颜知己:沈宛
    奴仆辈:安三儿,安三儿媳妇,松儿,桂儿,彩箫,彩筝,彩笙,彩蕊,
    枝儿,叶尔,安图,安岐,钱氏。。。。。
    朝中人物:康熙,高士奇,内大臣,梁九功,裕王福全,余国柱,苏克萨哈
    其他:柳楚卿,住持普惠,韩太医,冯太医,王太医,叶管家


    IP属地:北京2楼2017-05-16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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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宰相府喜庆元宵节阀阅家絮语当年事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年正月十四,天色阴沉,寒气逼人,似要下雪的光景。前清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一等公纳兰明珠坐落于京城后海的府邸,才到黄昏时分,便已是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景象,由大门直到正厅,一溜儿灯笼火烛,照耀如同白昼。依旧例,元宵节这一天,康熙帝将率一众王公国戚游幸南苑行宫,明珠和长子成德,一为朝中肱骨之臣,一为御前二等侍卫,俱要扈驾同行,御前侍宴。故明府正月十五的团圆家宴,便提前一天举行。
      明珠大人爵尊一品,执掌朝纲多年,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府邸也被时人称作相府,足可见门庭赫赫,气焰万丈。此相府位于什刹海北沿儿,紧邻紫禁王城,周边湖泊绿柳环绕,可谓闹中取静。其崇楼叠阁之观,驱云排岳之势,便是和几座亲王府相较,也不遑多让。
      相府正门朝南,由南至北,一共是五进院落,其正厅位于仪门之内,五楹殿庑。此时大厅之上,已燃起银烛千条,曲槛两边,排列纱笼百对,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双双侍女,对对奚童,来来往往,说不尽当朝宰相家之钟鸣鼎食,富贵风流。前厅后堂,皆肆筵设席,席上无非是山珍海味,时令蔬果,四时点心,一时间水陆俱陈,不必细说。
      前厅里,明珠正席居中,其余子侄辈,以长子容若为首,分列左右。后堂两席给家中女眷孙辈,外面书房又设两席给府里的西宾执事和几位清客幕僚,足见得长幼有序,亲疏有致。后堂筵席,以夫人觉罗氏为首,几位亲眷太太及小姐少爷们,依尊卑长幼而坐,但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团锦簇,热闹十分。容若恪尽长子之责,内外两处给父母长辈奉酒,曲意承欢。几个姨娘及上等仆妇,则在一旁斟酒把盏,分馔盛汤,大家族的礼仪规矩一丝不乱。
      饭毕,丫鬟仆妇撤去残席,又端上热气腾腾的元宵及汤圆。满人从北人风俗,此佳节定然少不了元宵应景,以喻家和团圆之意,只是长子容若多年广交江南友人,受其影响,偏偏喜食南方汤圆。觉罗氏对容若一向宠爱有加,特命府里南方厨子泡了江米,水磨碾成糯米粉,用芝麻,玫瑰,桂花等各色馅料,精心制作了一些汤圆。
      容若今天心里有事,略略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箸。几位少爷小姐,也不过随口吃几个讨父母喜欢。因明珠大人颇好说教,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德之语,勉励一番,小辈们不敢随意玩笑,谈说一阵,便纷纷告罪一声,各自回房消遣。不一时,只剩下长子容若,尚在厅里陪着父母闲话,其正室官氏,侧室颜氏,按大家规矩一旁站着,毕恭毕敬的侍奉公婆。
      觉罗氏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和四十岁的人一般,肤色白皙,面容端庄,细长的丹凤眼,眼梢儿微微上扬,神气十足。见两位儿媳侍立一旁,体谅她们辛苦,对二人说道,“忙乱了一天,也够你们累的,就不必在此作陪了,各自回房好生歇着去吧。”两位媳妇巴不得一声儿,便向公婆告罪一声,先行退下。
      容若又和父母议了几件家事,看看时辰不早,向父母禀道,晚间和几个同年好友有约,要去南城外廊营儿走一遭儿。觉罗氏道,“你们好友聚会,我怎好拦着不叫去。你明日要出门,你媳妇那里也该去安顿安顿,少年夫妻,不可一味冷落着。”容若唯唯受教,不敢分辨,正好明珠也有一个同寅的宴席要赴,父子俩便一道站起身来。
      觉罗氏笑着道:“你们两父子就跟约好了似的,不肯安稳坐一会儿。莫怪我话不中听,南城一带,可尽是戏院酒寮,丝竹歌场,京城下九流聚集之地,听说目下京城官宦,时新结交江南来的小旦,唱曲飞觞,闹得不成个体统,你们切不可去沾染,失了大家体面。”
      容若侍母至孝,轻易不逆母训,忙向觉罗氏解释道,不过是几个同年好友,约在一起喝酒清谈,散了就回,请母亲不必担忧。明珠则有些不悦,道,“夫人说哪儿的话,今日余尚书在南城花厅设宴,请的都是当朝权臣,哪容得这些相公小旦们来掺和?况且这么些年,夫人还放心不下么?”
      觉罗氏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余大人未必不好这个,他的那些风流韵事,我也略有耳闻。请老爷不必在意,原也不过是提点一番,既然没去招惹这些,也就罢了,何苦这么横眉立眼儿的?时候不早了,老爷须早去早回。”明珠也不答言,咳嗽一声,抬脚迈出大厅,匆匆而去。
      明珠大人生就一副高大身材,早年间因身强体健,弓马娴熟,被顺治爷选入内廷,做过几年侍卫,故年将半百,仍是腰杆笔直,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若说他的相貌,堪称堂堂一表,端正的四方脸,两道浓眉,一双凤目,腮边一部连鬓浓须,修饰得一丝不乱。面上时时带着笑容,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属下各官,但只叫他淡淡看上一眼,便已是心生畏惧。
      明珠虽贵为当朝一品公卿,却一向有个惧内的名声,其夫人出身满洲皇族爱新觉罗氏,乃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嫡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正妃之女。虽然自幼便遭家变,然正统的皇族身份,造就了觉罗氏强悍骄纵的性格。明珠自家出身平平,父亲乃正黄旗佐领,自己不过是一名御前銮仪卫,娶了这样一位皇家嫡亲格格,心里自觉高攀,先就矮了半截儿。因此夫人之命无不遵从,日子一久,家中不免乾纲不振,阴阳颠倒起来。
      觉罗氏婚后一年,即生下长子容若,古人云四十无儿,方才娶妾,纳兰家宗嗣无忧,妾之一字,便不容丈夫提起。又兼她天性悍妒,但凡略有姿色的婢女,也不许明珠多瞧上一眼。明珠年轻时相貌出众,也是风流多情之人,心中虽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防贼一般的被防了十几年,方才禀夫人旨意,娶了一房侧室伺候。
      那佟氏乃是汉军旗出身,姿容中上,温良平和,对觉罗氏敬畏有加,凡事顺从,故而一妻一妾,倒也相安无事。明珠大人得上天厚待,祖宗默佑,颇有子孙之福,佟氏进门后,不过几年之间,便连得两子,次子乃觉罗氏所出,名揆叙,幼子乃佟氏所出,名揆方,俱是珠玉可爱之佳儿。
      明珠已有三子承祧,且室家平和,便万事皆休,从此再也不想那风花雪月,偷香窃玉之事。历来“惧内者多富贵”,明珠之大富大贵,想即出于此。觉罗氏近来人到中年,气性也平和了好些,何况夫君官职越做越大,自然更敬重起来。明珠虽官居宰辅,权息百僚,对夫人依然是诚服不二,一家子就此和平相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明珠大人官居八座,权势日盛,积聚的家财不可胜数,京中房屋千余间,奴仆几百口,关外又有良田千顷,必得一位精明强干的夫人主持中馈,方可称宜室宜家。觉罗氏聪明要强,行事果断,待下人宽严相济,赏罚分明,二门之内整肃得井井有条,家中大小无不敬服。明珠大人内有严妻持家,外有忠仆帮衬,家务上倒也省了不少心,尽可一心奔忙朝中大事。
      古人云“世禄之家,鲜克有礼”,然也不可一概而言。只看这明珠夫妇二人,为人端严,且持家有道,儿女子侄辈,个个家教严谨,礼貌恭顺,举止大方。
      觉罗氏虽为严妻,却生就一副慈母心肠,尤其对长子容若,更是视若珍宝,爱之如命。容若幼有夙慧,年甫七龄,明珠便延请江左名师课子,并亲自教授他骑射刀剑,长到十来岁,竟已练就文武全才。诗书经史,已是万卷贯通,弓马骑射,更是技艺娴熟。明珠大人欣欣自得,私对夫人言,“此吾家千里驹也,日后功名富贵必在吾之上。”
      觉罗氏爱子心切,读书习射之外,刻不离身,家中丫鬟仆妇,皆用心选择,只以稳重可靠之人近身服侍,恐为勾引。因此容若虽身在罗绮丛中,长在富贵乡里,却洁身自好,绝无时下八旗子弟的纨绔习气,惟侍亲至孝,尊师重友,志向高远。
      容若年满十二,便已生得身材修长,仪表清秀。率仆从骑马出街,右手持鞭,左手绾缰,身着时新骑服,粉底皂靴,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皎皎画中人,常引来众人争看,无不啧啧称赞。
      明珠那些朝中同僚故交,闻得容若才情高卓,容貌不群,但凡来明府拜访,纷纷请公子出来相会。众人觑面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目间一种英爽之气,令人可爱,一试之下,又见他才思敏锐,应对从容,虽则是小小少年,却已是胸罗经史,遂夸赞不绝,恭喜明珠大人可谓有子,异日功名未可限量,定当金马玉堂,看花上苑。


      IP属地:北京3楼2017-05-16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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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子弟虽有万千,然尽皆纨绔之辈,似容若这般人品相貌,却是少见,又兼是当朝权臣的嫡长子,提亲之人便络绎不绝。明珠家有此佳儿,决不肯草草结姻,必要谋个万里挑一的佳妇才罢。挑来拣去,一时正蹉跎不就。也是天缘巧合,恰两广督抚卢兴祖携眷来京述职,闻得他有个女儿,德容兼备,兰心蕙质,堪称大家闺秀,便着请京中赫赫有名的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做伐相求。苏克萨哈自然全力撮合,对明珠道,“令公朗才貌,本王早已见识过,卢督抚令爱又在芳年,窈窕久闻,才子佳人作配,乃良缘天作,本王愿执斧柯,偕秦晋之好。”
        卢兴祖原为苏克萨哈属下,正白旗出身,祖上乃辽东汉人,早些年即归顺大金,编入汉军旗,顺治元年从龙入关。膝下唯有此女,一向爱如掌中珍宝,未肯轻易纳璧蓝田。此际由顶头上司亲做冰人,牵结丝萝,又见容若人品出众,绮年玉貌,再无不允之理。况两家作亲,男家是衣冠望族,女家是列宿名卿,正堪相配,因此一议便成,定下百年之合,皆大欢喜。
        不想定亲之后不久,苏克萨哈一党便被鳌拜集团整肃,他本人被赐绞刑,其家族亲信一败涂地。兴祖虽远在广东,仍不免受其牵连,为避更大灾祸,只得上疏言罪,自请罢官。遭此惊天之乱,兴祖携眷黯然归京,深感宦途险恶,前途莫测,不久便郁郁而亡。昔日卢府声势显赫,兴祖一死,则大树已倒,剩下孤妻弱子,顿时门庭冷落,足见世态炎凉,人心多变。
        明珠此时得年轻帝王康熙宠信,权势日盛,初为刑部尚书,加封左督御史,几年后又改任兵部尚书,见卢家势衰,也并未轻慢悔亲。况自古有道,“娶妇娶贤不娶贵”。康熙十三年,容若年满十九,卢氏年满十七之际,便将卢氏娶进家门。
        聘娶之时,一边是相府娶亲,一边是勋旧嫁女,声势浩大,着实风光无限。彼时容若披红挂彩,骑着高头骏马亲自迎娶,行奠雁之礼。一对新人拜堂之时,一个是风流倜傥之西园公子,一个是窈窕娇美之南国佳人,羡煞一众亲友。
        那卢氏幽闲贞静,柔顺安详,颖异不亚班昭,聪敏恰如谢女,深明闺阁理,能识古今情,与容若可谓是琴瑟调和,志趣相投,虽是少年夫妻,却堪称三生知己。更兼其娇纤之态,柔洁之容,譬如淡月迎烟,秋蓉出水。容若年未弱冠,便得此如花似玉之妻,诗词唱和之友,真乃朝朝岁首,夜夜元宵。二人新婚燕好,或以新咏连裁,或以凤箫吹和,柳眉晨画,玉盏宵斟,虽鸳鸯之在兰浦,翡翠之在云衢,无以喻其婉娈相洽之意也。
        不想只得三载,夫妻缘尽。康熙十六年五月,正当仲夏时节,卢氏喜诞麟儿,阖家欢庆,容若更是欣喜若狂。谁知乐极生悲,佳儿尚未满月,卢氏却因产后致疾,一病而亡。卢氏与容若自少年结缡,十七岁于归,成婚虽则三载,盟誓已定百年,何期竟中道捐弃,玉碎珠沉,丢下一双儿女,瞑目而去。
        容若骤然失去挚爱,泪尽泣血,痛不欲生,几番欲相从地下,遁入空门,向经声佛火中了此余生。奈何身为大家长子,上有堂萱,下有幼子,无法任凭心愿。至此以后,惟埋头于典籍经史,浪迹于诗酒歌赋之中,寻求一时的解脱。
        卢氏的灵柩暂瘄于海淀双林禅寺,容若苦苦思念亡妻,神魂尽失,时常到卢氏停柩的寺庙相伴,青灯一盏,粗服素食,万念俱灰,俨然一位带发修行的僧人。暮鼓晨钟里,以泪血合就篇篇悼亡之词,聊以排遣心中苦痛。
        明珠夫妇见爱子沉湎于丧妻之痛,或郁郁寡欢,或放浪疏狂,清宵不寐,白昼无聊,眼看身体日渐羸瘦,恹恹成病,不免忧心如焚。是以一年服期已满,卢氏葬入纳兰家祖茔,便张罗要为容若续娶。无奈容若早已心灰意冷,便苦苦相辞,誓言终生不再娶妻。明珠夫妇未曾料到爱子竟是如此深情痴情之人,私下叹息不已,也就权且放下不提。
        看看两三年过去,容若心情并无一些好转,再娶之事更不容提起,但凡议起此事,便惹得他眉蹙双峰,烦恼顿生,并流露出皈依佛门的意思来。觉罗氏此时却拿定主意,再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苦苦劝道,“逝者不能复生,何苦过为系恋,令逝者也不得安生。你身为大家长子,不遂家室,将何以报父母?况你正当少年,正室虚待,成何体统,岂不要宅反家乱起来。你纵思念亡妻,不忍另结新欢,只合不忘于心,再没个终生不娶之理。”
        明珠见容若一片痴心不改,再三推辞,也不免心中气苦,恼羞成怒。容若乃是他最为中意的长子,自小到大,一向深明事理,行为得体,从未用强管教。此刻年已长成,又荣任御前侍卫,身份更不比当年,除了高声斥责几句,却也无可如何。
        觉罗氏则拿出慈母的手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刚柔相济,先礼后兵,十八般武艺都使将出来,一时真个是阖家不得安宁。容若侍亲至孝,尤其看不得母亲整日愁云惨雾,又恨又怨的形态,又深恐父母因此忧伤急怒成病。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缴械投降。续娶之事但凭二老做主,他自己却落得个不闻不问,仿佛不干己事。
        明珠夫妇好容易劝得爱子回心转意,便四处物色起来。京中权贵有女之家,闻得明珠家长子续弦,提亲说亲的人填门而至,明珠家尽可千挑万选。明里只说断弦再娶,不论富贵贫贱,暗中却一豪也不肯放松,必要家世,人才俱配得过容若的女子才罢。议了半年有余,方才选定满洲阀阅大家瓜尔佳氏的独生女,此乃当朝权贵间的联姻,朝中官员纷纷前来凑趣,极尽繁华之势,一时间贺客盈门,车马填塞,轰动了京师内外。此时已是康熙二十年,距卢氏香消玉殒,已过去整整四年。
        容若此际再做新郎,身着锦袍前去迎亲,却是百感交集,全无一毫喜气可言。迎亲路上,鼓乐笙箫充耳不绝,容若抚今追昔,不免心中酸楚,悲不自胜,更觉情何以堪。
        官氏娘家门第高贵,显赫一时,与明珠家可谓不相上下,其父乃领侍卫大臣,一等公朴尔普,两位兄长皆任职御前侍卫,和容若乃是上下级和同寅关系,彼此可谓相知已久。朴而普此际甘心俯就,愿将爱女嫁去相府充作填房,原是看中明珠家的赫赫声威,容若嫡长子的尊荣地位。
        那官氏芳龄十八,比容若整整小了八岁,身材窈窕,相貌姣好,算得一位闺阁佳人。家中有三弟兄,只得此女,一向被父母爱如掌珠,将她金妆玉裹,锦绣堆中抚养长大,因此惯成大小姐脾气,为人颇有些骄矜任性。官氏当初闻得父母将自己许配容若,尚且忐忑不安,未知他才貌到底如何,拜堂之时,见容若仪容俊秀,人品出众,自己的几个兄长和他一比,天差地远,心中暗自欢喜。那些送嫁的姐妹,瞧见容若这样一位富贵双全的佳公子,个个赞不绝口,大有艳羡之意,官氏心里更是洋洋得意,以为嫁得如意郎君,显贵封诰,指日可待。
        奈何日子一长,官氏方觉出自家夫君身为帝王近臣,却偏偏热衷于风花雪月,把功名富贵视若等闲。虽是人人称羡的风流才子,却于仕途一道全不在行,结交些江南文人墨客,每日里吟诗作赋,放浪形骸,宦场中的权贵却绝不往来。官氏忍耐不住,每每含讥带讽,劝说规谏几句,指望他回心转意。谁知容若闻言一笑置之,事后依然我行我素,与一众白衣名士诗酒唱和,兴复不减。
        官氏本出身满洲武宦之家,胸无点墨,不过略识得几个汉字而已,家中子弟向来尚武不尚文,那些令丈夫奉若神明,视为性命的诗书经史何曾知晓,也从未看重。何况常听人言,“案有琴书家必贫”,可见这诗书风雅一道,于仕途无宜,眼看容若值役经年,并未得皇上青眼,仍是父亲属下区区二等侍卫而已,升迁无期,功名蹭蹬,便有些不如意起来。
        再者夫妻相处,原也要看天赐的缘份,他二人偏偏缘分短浅,情意疏淡。容若和亡妻卢氏情深意笃,与妾室颜氏虽无挚爱深情,倒也是相敬如宾。那颜氏仗着一儿一女两个如花似玉的孩儿,兼有抚育嫡子女的功劳,家中二夫人的地位可谓牢不可破。官氏嫁来相府三年有余,目下尚未有一子半女,虽端居正室,倒俨然如外人一般。
        容若初时待官氏也算恪尽夫君之道,无奈二人实在志趣不投,官氏性情又偏于执拗,全无一些温柔娴静之处,时日未几,容若待她便疏远起来,往往托言夜读,日日歇宿在书房,求得一时安宁。容若此时,深悔当初未能坚辞,让父母代为择媳,如今娶进家门,琴瑟不谐,若不想做一对怨偶,惟避而远之而已。
        官氏见夫君如此,只当他不忘前妻,眼里全没有新妇,却不觉自家行为有何不妥。想自己也算名门闺秀,姿容可观,甘心嫁作继室,为何要受这般的冷落?不免怨父母当初千挑万选,费尽心机,却还是错了主意。
        官氏身居华屋,身份尊贵,奈何长夜漫漫,独守空房,渐渐也是冷了心肠,不过在公婆前恪尽孝道,众人前尽个礼数,存个夫妻体面而已。便是回了娘家,念及父母之怒责,姐妹之讥诮,亲戚之议论,可羞可愧,也是“牙齿打落往肚里咽”,有苦难言。
        明珠夫妇对这个儿媳虽颇有不满,但碍着其娘家的声势,也无可奈何。因想起卢氏在日,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何尝有今日这样的烦恼?又不免感叹爱子福薄,娶了称心如意的媳妇,绝好的一段佳话,却只得短短三年的缘分。后娶的这位,又成了这样一对冤家。自古婚姻一道,缘由天定,莫可人为,想来容若命中注定,未有良缘相配。


        IP属地:北京4楼2017-05-16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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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我看完更可怜官氏呢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5-16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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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留名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05-16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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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喜欢沈宛,但素依然支持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5-16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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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看了楼主的初稿,心中悲感难言……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5-17 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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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谈家事夫妻生嫌隙猜灯谜父女偕夙愿
                  容若从正房出来,想到母亲的嘱托,自己多日未至官氏那里,当去安慰一番,便信步而往。官氏住的东一所,位于正房东侧,前后三进院子,官氏住了南边,前院儿有角门和正房相连,往来十分便利。
                  官氏正在房中,和几个丫鬟抹骨牌解闷儿,闻得窗外爆竹声声,喧闹不已,记起未出阁时,每逢新正,家中姊妹兄嫂猜枚行令,玩灯剪彩,何等有兴,如今只身落寞,虚度良辰,丈夫又一味冷淡着,全无伉俪之情,一腔情怀无可排遣,不可谓不苦。心中正自烦闷,忽听外面高声传报道,“大爷来了”,小丫头急忙打起帘子,容若已迈步进了房门。
                  官氏见丈夫脸上微微带着笑,心中有些欢喜,面上却淡淡的,徐徐起身让座,唤陪房丫鬟彩笙,斟上容若爱喝的绿茶。近一年来,他夫妻二人面和心不合,时有参商,容若轻易不来官氏的屋子。官氏性子刚强,绝不认短服输,二人言语稍有不合,便百般不如意,到公婆前回禀一声,回娘家住上个十天半月,好在容若也不以为意。
                  倒是丫鬟彩笙,见自家小姐嫁得这般一位风流俊逸的姑爷,尚且任性使气,说起话来,更是每常带着刺儿,叫人下不来台,便不时开解一番。新年里,他夫妻二人各自忙碌应酬,连面也没见过几回,除夕晚上,姑爷倒是过来陪着小姐守岁,不知为着何事,又弄得不高兴起来,初一大早便起身离去。看他二人,虽说是正头夫妻,却比一般的亲眷还不如,彩笙心里暗暗着急,几番欲请主人过来坐坐,缓和一下,又唯恐被他看轻,踌躇再三,竟是无可措词所幸今晚不请自到,正合主仆二人心意。
                  夫妻对坐闲话几句家常,官氏便和容若商议,新年伊始,要将几个得用家人调换,以便各称其事。那几个见识琐小的,恐为人利诱,行卑劣之事,不如趁早打发掉,不知丈夫意下如何。容若于家事不甚经心,外面之事,自有父亲主理,内庭大小事体,悉听母亲做主。近来官氏帮着理家,容若也乐见其成,便说道,“你见识甚明,行事颇有主见,母亲已和我夸过你几回,尽管去做就是,不必一一和我商量。”
                  官氏笑一笑,“大爷虽不在意,叫我自家做主,我却不好自专,必得告知一声,况这些家务世情,我年纪轻,也实在不谙练。”二人又议了几件家事,官氏忽然记起一事,看丈夫今日颜色多欢,何不趁便和他求个情,便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望大爷看在我的面上,务必应允。”容若问,“什么事?你说说看。”官氏即说起自己任户部给事的兄长,近来疏于公务,差错连连,激怒了上司,要将他降级罚奉。那现任户部尚书余国柱原是公公手下能人,心腹密友,拜托容若和和他说一声,斡旋一番才好。
                  容若闻言,不由微蹙双眉道,“这玉格真不叫人省心,岳父岳母大人一走,再没人拘管,毕竟闹些乱子出来,才肯干休。他自己不知检点,一味混闹,叫人想帮他都难。待岳父大人回京请训,咱们还怎么为他遮饰?”官氏道,“这些话,我早和他说过,也是白费口舌,全当了耳旁风儿,他是我亲哥哥,也不好骂他一顿。总是请你照看一回,求一求那位余大人,他若发了话,下面的人自然好说。”
                  容若只是沉吟不语。他这位玉格郎舅,官家三兄弟里最小,比官氏大上两岁,今年二十四岁,幼时父母宠爱过甚,骄纵得无所不为,朝则征歌,暮则觅饮,外清内浊,浮浪不谨,尽有造祸之才,实难同堂共语。容若对他颇看不上眼,故平日疏于往来,避之不及,此番乃是他自家玩忽职守,如何冒然去说情?更何况那余尚书靠巴结逢迎,一路升迁上来,容若鄙其为人,一向不甚理睬,如今怎肯为着姻亲之事,求助于他。只是说归说,却也不会当真不管,没奈何,只怪自己结了这门亲,惟有不顾颜面,求父亲大人出面为他开释。
                  官氏见丈夫并未痛快许允,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想些什么,心中顿然不快,后悔向他说起此事,便冷笑一声,赌气说道,“家兄之事,虽系他自作孽,却也不忍放任不管,既为骨肉至亲,凡事护蔽些,也是理所应当。原也不是什么谋反作乱的大事,既然大爷不便出面挽回,只好我自己求老爷去。我只想着,当初老爷和大爷,连八竿子够不着的一个江南流徙犯人,尚且费心尽力,搭进人财去营救,如今自家人有了事,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容若听出官氏嗔怪他不肯为娘家出力,又暗讽他营救吴兆骞一事,懒得和她计较,淡淡一笑道,“你这话说得奇,这两件事怎么扯得上?那件案子是泼天的冤枉,生死攸关,玉格呢,是自己不长进,弄出来麻烦。你放心,我并未说不管,只是余大人那里,我绝不会求他。”官氏心里有气,忍不住讥讽道,“你自然是管,只是现成的门路不走,也不知你到底怎么个管法。”容若脸色略变了变,原本想再解释两句,看来也大可不必,一时无话可说,忍气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和官氏说道,“我这会儿还要出门,此事回头再议。你好生歇着罢。”说罢放下茶盅,头也不回,径自出了房门。
                  官氏恨容若竟扬长而去,越发怒上心头,稳坐着并不起身,还是彩笙看不过眼,忙叫小丫头掌灯,护送主人出了院门,侯容若走远,小声儿劝道,“大节下,难得大爷过来坐坐,说说家常话儿,奶奶何必又提起旧事,闹得不欢而散呢。”
                  官氏气哼哼坐着,无言可答,隔了半晌,忽然将茶盅重重往桌上一放,那茶水溅得四面都是,彩笙吓得呆了,慌忙扯块布来擦着,口里道,“小祖宗,这是何苦呢”。官氏霍地站起身道,“教人如何不气!不过是托他求一求余大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繁难之事。那余大人拜在老爷名下,最肯巴结讨好,开口求一求他,有什么事不成的?他倒好,沉着脸不肯应承,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瞧不上咱们这位舅爷,巴不得他丢了差事,心里才畅快呢。”
                  彩笙好言劝道,“奶奶说的全是气话,大爷何曾是那样的人。大爷那个清高性子,奶奶还不知情?叫他为舅爷这事儿去求人,千难万难,不如奶奶直接求老爷来得简截。奶奶且消消气,大爷近来烦心事也多,自顾不暇,奶奶就不必和大爷针尖儿对麦芒儿的,气坏了不值得。”
                  官氏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没处撒火,抄起把玉如意,敲着桌子道,“不是我有心和他惹气。大爷这人,书读得多了,处事却最是不明。合了他的心思,就如一盆火似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不合他的心思,就成了一座化不开的冰山,任凭你是什么人,也决计翻脸不认。”彩笙指指那如意,笑着说,“奶奶只管拿这哑巴物件儿出气,这是大爷送给奶奶的,敲坏了岂不可惜。”
                  官氏看了看,气得扔在一边,恨恨道,“敲坏了才好!什么宝贝,没的看着惹气。”停一刻,又数说道,“即如那姓吴的,无根无基的江南流放之徒,连面也未曾见过,他倒肯尽心尽力,百般周全,浪掷千金,学那扶危济困的故事,说到底,不过是博个好名声罢了,也当不得饭吃。玉格是他亲郎舅,他看做没相干,从没个好脸儿相待。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难道我娘家嫡亲兄弟,还不如个外人么?”
                  彩笙劝道,“奶奶也不好冤枉大爷,上回大舅爷的事,不也是大爷出面挽回的,奶奶怎么忘了?这回恐怕是有什么妨碍,一时不好应下,也未可知。奶奶登时就连讥带讽的,一通发作起来,换作旁人,兴许早就翻脸了,大爷不过一笑躲了出去,奶奶且看在这副好涵养上,饶他这遭儿也罢。”说罢带哄带劝的,扶官氏坐下来。
                  官氏脸色稍霁,睃一眼彩笙,哼一声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到底是哪一头儿的?大爷有什么好处到你,怎么处处帮着他说话?”彩笙抿嘴儿一笑道,“奶奶这话,叫奴婢可当不起。何用问呢,自然是奶奶这头儿的,只是不愿见主子们新年里便夫妻不和,鸡争鹅斗的,劝和几句罢了。”官氏嗔道,“别和我耍贫嘴儿!我多早晚被他气死,你才叫称心如意呢。我也是命苦,嫁了这个冤家,今生今世被他捆缚定了,好也罢,歹也罢,再跳不出他的手心儿。”
                  彩笙笑嘻嘻道,“这个冤家奶奶瞧不上,旁人只怕羡慕的满眼出火呢。”官氏闻言,忍不住破颜一笑,“有什么好?谁看上谁领了去,我不稀罕!”彩笙善察主人心意,只管拿些闲话来打岔,千言万语,和哄孩子一般,又搬出去岁釀的梅子酒,陪主人吃了解闷儿,官氏的一腔怨气方渐渐平了。


                  IP属地:北京9楼2017-05-17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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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闷闷出了东院儿,想今日之事,真正可气可笑!自己到此,本意是和她修好,不想话不投机,平空又惹来一场闲气,心里懊糟万分,惟叹与此人熏莸各别,此后别无他法,当退避三舍,才不致两厢受累。漫无目的走了几步,忽记起小女一直缠着他要去灯市口看灯,如今看来又要落空,当去好生安慰安慰,便出了西墙门,拐几个弯儿,向北走过一段抄手游廊,来到颜氏住的院子。
                    进了房门,只见桌上地下铺满红绿彩纸,铁丝竹片等,原来颜氏正陪着几个孩子剪纸做灯笼消遣,一见了容若,三个大点儿的孩子便立起身,齐齐向父亲行礼问安。容若坐下,颜氏近前看看他的脸,忍不住问道,“大节下,这是和谁生气呢?”容若不语,颜氏已猜到端倪,开口劝道,“这位奶奶的脾气,大爷还不知情?无论说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容若叹了口气,颜氏又问,“究竟是为什么,又闹起来?”容若摇头道,“算了,没什大事,不值得说。”颜氏本想再劝几句,见他这样,只好闭口不言。
                    颜氏性情温厚,少言寡语,其娘家乃是汉军旗,父亲当年在内务府总管明珠手下当个小差,因为遭遇一场官司,以致家产当尽卖绝,举债过活,无奈将女儿送进明府讨个生活。颜氏年少时容貌颇佳,性格温柔,女红极好,行事又稳重大方,较寻常女婢不同。觉罗氏一眼相中,叫她服侍容若,待容若大婚后,便开脸作了房中侍妾。颜氏父母此时都已过世,惟有一位兄长,自然是无二话,反有些得意,自家妹妹虽是给大家公子做妾,却强过给穷家小户做正妻,自己攀上这门贵亲,往后自然少不了沾光。
                    颜氏见主人相待甚厚,夫婿少年英俊,如登云端一般,遂一心一意侍上奉下,颇得阖府赞赏。虽说自古妻妾难合,难得她谨守本分,事事甘后,对正室百般谦让。当年和卢氏夫人相处,便亲如姐妹一般;官氏进门后,本欲整顿阃政,装一番正室的身份,见了这个局面,也无所施其威,故几年下来,二人虽有些磕碰,却从未明着争闹,叫容若省却一桩家事烦恼。
                    容若抬眼见二子垂着手,静静立在眼前,便开口问了他们几句学业,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又随口考问一番,见兄弟俩对答如流,条理清楚,便夸奖勉励一番,让他们自去玩耍。两个孩子如得了大赦一般,恭敬的行了礼,欢天喜地的逃离父亲,如飞而去,颜氏忙嘱咐几个跟随的小厮好生照看。
                    这长房二孙,可谓明珠家的掌中珍,匣中玉。长子乳名福哥,乃颜氏所出,年方九岁,生得一貌堂堂,眉目和祖父有些相像,性格刚毅果决,已有大家公子的气度,故最得祖父的赏识,言此子疏疏朗朗,慷慨好交,日后必拾金紫如青芥,扬名显爵,不亚乃父。
                    次子乳名永哥,乃卢氏所出,年方七岁,面如美玉一般,性格温柔腼腆,神态酷肖乃母,尤其一双俊眼,每每令其父不忍细瞧。永哥乃是长房嫡子,年幼失恃,体弱多病,是以深得祖母的怜爱。只是容若心底里对这个幼子态度,却是一言难尽,可说是柔肠百结,又爱又怨。
                    颜氏见兄弟俩见了父亲,如老鼠遇猫一般,不由笑道,“大爷每见了两个孩儿,必要严词训诫一番,也难怪两兄弟总是有些怕见你。”容若正一手抱持幼女坐在膝头,逗引她耍笑,闻颜氏所言,蹙眉道,“我也并没怎样,无非是让他们知书识礼,顽皮时严加管教而已,和小时候老爷待我一般无二,谁知这兄弟俩却就此怕了我,叫人无法可处。”
                    颜氏道,“老爷当初如何管教,我并没瞧见,只是老爷的爱子如痴,可是朝中闻名。便是揆叙他们几个顽皮淘气,也少见老爷动怒,但只薄施责罚而已。”
                    容若道,“养儿女全仗父母教化,若父母宠溺过甚,难免良才为废物,美玉成顽石。像福哥他们,自幼享现成富贵,若不加约束,受小人蛊惑,日后只怕难以收场。我和老爷的教子之道虽不同,然殊途同归。老爷也并非一味宠爱,可谓恩威并施,总是望儿孙辈不辱先祖的英名。”
                    颜氏一笑道,“大爷之言俱是正理,我岂敢妄议。只是词色过于严厉,让他们心生敬畏,便不敢来亲近你。”容若点头道,“你提醒的是,老爷太太也埋怨我督责太过,我日后注意就是。”
                    容若教子甚严,视如朽木顽石一般,朝夕磨砺,望其成才,对两个女儿却宠爱有加,闲暇时常亲自教诲。长女韫儿,年方十岁,乃卢氏所出,因是夫妻婚后第一个孩子,爱如珙璧,容若特赋诗一首,以贺弄瓦之喜。韫儿生得端庄美貌,性情沉静,且天性纯孝,长辈前颇能解颐尽欢。次女煜儿,乃颜氏所出,是年不满四岁,生得乖巧伶俐,活泼可爱,最得父亲的欢心。
                    卢氏去世后,留下一双幼小儿女,由颜氏亲自教养。那颜氏性情温厚,抚育一双嫡子女尽心竭力,视若己出,是以韫儿和永哥和庶母一向亲近,容若也因此对颜氏心存感激,另眼相看。
                    颜氏见容若心事重重,便说道,“大爷既要出门,不必尽在此耽搁。明日又要扈从出行,务必早些回来,睡迟了只怕又要头疼。”煜儿见父亲起身要走,却撒起娇来,勾住父亲脖颈,定要带去街上看灯。容若见爱女莺声婉转,稚嫩可爱,早已是心软,遂抱起小女,和颜氏道,“时候尚早,我带你们到后花园里转转,看看府里的花灯也好。”


                    IP属地:北京10楼2017-05-17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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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府花园设在宅院西侧,南侧便是后海。花园中央临水起造一组楼阁,尽可赏月观荷,蜿蜒曲折的湖面环绕花园四周,别有情致。周围高低错落,点缀些亭台水榭,假山树木。此时天已黑尽,但见四面楼阁游廊,树枝上,檐口下,累累悬挂着各色琉璃花灯,连冰面上也是摆放着一盏盏荷花灯,绣球灯,将一座花园装点得五彩斑斓。
                      当年卢氏在世时,每逢元宵佳节,最喜自制花灯赏玩。卢氏早年随父任,在岭南住了几年,见识过制作精美别致的花灯。嫁给容若以后,年少夫妻情投意合,惟风雅是命,时常弄些风花雪月之事,以助闺房之乐。因此头一个元宵佳节,卢氏便提议制些新奇的花灯,给家人一个惊喜,容若岂有不乐而相从之理。
                      二人于是分工合作,自画图样,亲自监工,从腊月里就开始准备,命南方来的能工巧匠,制成各式精巧花灯,元宵前几天就安放在花园里,请合府老少前去赏灯猜谜,好不有兴。那彩灯人物各异,机关旋动,人物鸟兽就如活的一般,一时众口称赞,名声在外。京城里相识的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明府花园赏灯,艳羡不已,传为一时佳话。
                      卢氏病逝后,每年元宵节,明府仍聘请南方匠人制灯,并市面上买来各式花灯装点花园,只是今非昔比,盛况难再。虽顾及容若的心情,无人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往日景象,但私下里却免不了追忆一回,叹息卢氏夫人当年的慧心巧思。
                      容若带着两个女儿四面观赏,漫步徐行,逛至湖边水榭,见里面花灯粲然有趣,便踱进去猜一回灯谜。韫儿生于高门贵第,自幼得父亲悉心教导,年岁不大,却已秉承母亲的敏慧灵秀,终朝以琴书为乐,吟咏为欢,不知不觉也学成诗书满腹,出口成章,俨然是一位闺中才女,偶有无关紧要的题咏,容若无暇自作,也曾倩韫儿代笔,无不深合己意。
                      韫儿今日难得陪父亲同游,已是开心不已,便格外用心,要在父亲跟前卖弄才学,容若随口问的几个灯谜,略一思索便猜中了。颜氏笑着打趣道,“韫儿真是聪明绝顶,这些灯谜全难不倒她,得了好彩头,做父亲的要厚厚打赏才是。”容若扭头笑问韫儿要什么赏赐,韫儿静静望着父亲,眼珠一转,笑着道,“父亲当真要打赏么?别的赏赐也不稀罕,只要把那个宋朝有铭文的端砚赏给女儿就好。
                      容若微笑道,“呵,瞧瞧,人虽不大,眼光却还高,竟然惦记起这件宝贝来。那双凤砚台,可是北宋的名砚,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如今可不能,我另赏你一件珍物吧。”韫儿向父亲撒娇,抱怨道,“闹了半天,父亲原来是诳我的。既然父亲这般小气,女儿也不要什珍物了。”容若不由大笑,怎忍心让娇女失望,便和韫儿约定,待她十二岁生辰时,便将此砚台赏给她,如今权寄我处。韫儿闻言,方始开颜一笑。
                      煜儿初进园子,尚有几分雀跃,不断地指点发问,容若也耐心的一一告诉。奈何她不过是小儿心性,如何长久,看了一会儿,便趴在容若肩头,两手紧搂父亲的脖子,不断哈欠连天。颜氏摸摸煜儿的头,笑道,“这孩子,念叨了好几天,让父亲带着看灯,临了儿又这么没长性,下次要想看灯,可要等明年了。”
                      容若搂着女儿道,“怪不得她。这小花园的灯却也平常,没啥可看的。明晚是元宵正日子,你们若有兴致,可带着孩子们坐车去灯市口观灯,再一道去走走桥,多叫上几个家人陪着就是。”京师旧俗,元宵赏灯之外,还有“走桥”一说。但凡有桥之处,老少妇女成群结队,相率而过,有度厄之意,能祛百病。
                      颜氏答应一声,见煜儿把小脸儿埋在父亲肩上,已是酣然甜睡,便从容若手里抱过孩子,交给奶娘,口里催道,“天不早了,又冷得人牙战,略转转就回屋吧。”两个小丫鬟提着防风灯在前面引路,却见那黄色光影里,隐约有细小的雪花纷纷飘落。
                      众人见天降瑞雪,俱各欢喜,独颜氏担忧起来,回到房中,将容若雪天的衣服找出来,乃是一件银狐里斗篷,一顶紫貂帽,帮他一一穿戴起来,又将几件出门更换的衣服装在衣包里,叫丫鬟彩筝拿出去交给跟随的小厮,还有几句交待的话,无非是别让大爷喝太多酒,早些回来等等,吩咐彩筝转告。


                      IP属地:北京20楼2017-05-18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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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氏送走容若,想到阖家团圆之日,不能共享夫妻-人伦之乐,心里颇有些怨忿不平。正闷闷倚床坐着,心腹丫鬟彩箫过来,低声和主人说道,“奴才看大爷今天一直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方才酒席上也不肯多饮,这会儿将要出门了,脸上才见些喜色。也不知这新人有什么大好处,值得大爷这般牵挂。”
                        颜氏嗔道,“你这丫头,忒也放肆了,背地里议论主子的长短。大爷一直待你和和气气,连句重话也没说过,你倒好,言三语四的,可不反了天了。”彩箫笑道,“奴才能有多大胆儿,就敢说这些。不过是偶然想到这一层,为姨娘着想,有些不平罢了。”颜氏微微一笑,啐了一口,“我还并没怎么样呢,哪儿就轮到你闲操心,替我吃起瞎醋来了?”说得彩箫一笑,低头无语。
                        彩箫年在二八,父母早亡,并非家生奴才,乃是由下江买来的丫头。早些年,明府嫌京城寻不到上等使唤丫头,便派人至江南,不惜金钱,精挑细选,买来二十多个聪明灵巧,相貌端正的丫头,特请江南女塾师教授些礼仪诗书,趋承应对。一年学成,自己留下八个,那十来个便送给京城几家豪门贵府,这也是明珠大人笼络人心之举,不足为怪。觉罗氏挑了两个姿色平常却极忠心能干的,放在自己房里,余者便分派给府里各房,彩箫即跟了颜氏。初来时相貌也还平平,谁知长到三五之年,忽然出落成一个美人坯子,脸庞既好,身材也俏丽,又兼她做事心灵手巧,忠心耿耿,被颜氏另眼相待,当成自己的左右手一般,须臾不离。
                        容若今晚意欲何往,颜氏怎会不知道,只是碍着容若的心情,不便说破就是了。还是去年秋末,颜氏就听闻容若禀知老爷,要娶江南来的的沈姓女子进门,被老爷一口回绝。太太问清这女子的身世,满心不悦,痛斥道,“咱们这样的门第,长子居然要娶来历不明的青楼为妾,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给老祖宗丢脸不说,旁人会怎么看?既然有心纳妾,天底下好人家女儿,何止千百,怕不挑花了眼,何苦痴心要定这一个,可不是失了心,昏了头么。”
                        容若百般恳求,和父母也闹了几回,见父母绝无退让之意,之后再不提此事。只是过了不久,彩箫便悄悄告诉颜氏,大爷已经知会官氏夫人,在外面租了一所宅子,纳了沈氏,就住在南边儿不远,德胜门内,只是严词吩咐下来,不许一言泄露,让老爷太太生怒。
                        那时节官氏正烦心娘家的事,见容容正言告求,明知无可挽回,只冷笑两声,也懒管这笔闲帐。合府仆从,或敬重容若为人,或有心讨好,也就相帮瞒下了。想着过一阵子,生米煮成熟饭,即便主人知道了,不过责骂一番,也翻不过天去。
                        颜氏咋一听彩箫所言,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微微含酸。想到自己嫁来相府这么些年,与夫君也称得上相敬如宾,有情有意。近来见他心神不定,几番欲言又止,却原来是为了此事,想自己也不是妒嫉之人,纳妾一事何苦单要瞒着我?当真是“日亲则情薄”么。
                        心中虽有不平,终究是敦厚贤良之人,视夫君为天,并不敢争长论短,有亏德行。此后见了容若,一如往日,把此事绝不提起,见夫君两下里兼顾,不胜奔走之劳,心里反为他担忧,便放下早先的不忿,帮着丈夫在老爷太太那里遮掩。


                        IP属地:北京21楼2017-05-18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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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结良缘千里系红绳 访佳人雪夜听瑶琴
                          容若出门上马,只唤了小厮松儿跟随。松儿乃明府家生奴才,年方十六,年岁不大,却已跟随容若两年。松儿父母远在辽东庄上为明大人照看田产,在他年幼时,便将他送进明府当差。难得他聪明伶俐,做事用心,尤其嘴风严谨,知心着意,对主人忠心不二,相貌在僮仆中也是拔尖儿,是以深得容若的喜爱,将他选做亲随,不离左右。
                          二人行至大门外,见天上雪花纷纷扬扬,似玉屑漫撒,地下已铺起薄薄一层白霜。只见沿着后海两岸,各家门头均挂起了各色花灯,玲珑百态,铺红散绿,倒映在冰面上,煞是好看。自家大门外,更是不惜银钱,搭起一座硕大灯棚,扎起彩亭,照耀如同白昼一般,供附近百姓前来赏玩。
                          历来京师旧俗,正月十三便点放花灯,谓之“试灯”,此后一直到正月十八,家家夜不闭户,男女老少皆涌上街头,赏玩花灯。今日恰巧天降瑞雪,正应了“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俗语,堪称难得一见的景象,更助人游兴,大街上来来往往,皆是观灯的人流车流,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比平日热闹许多,真个是“金吾不禁夜,天下太平时”。
                          柳巷胡同就在明府西南不远,二人骑着马,不多时就到了胡同口。还是去年暮秋时节,容若由江南归来,在胡同尽端一个四合院里,由好友顾贞观引见,第一次拜会这位南国佳人。
                          沈宛小字御蝉,吴郡乌程人,年方十九,生得秋水为神,梨花作骨,貌若西子,才比谢娘。虽年少失怙,沦落风尘,却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擅丹青词赋,娴歌咏琴箫,在江南一带,可谓色艺冠于一时。时四方名流连袂过访,欲以财色求之,难得她不为所动,藐权贵於一芥,贱黄白如粪土,誓择博学风流,旷古逸才者从之。
                          容若慕其芳名,仰其志向,久欲一见而不遂,便写信请好友顾贞观代为留意。那顾贞观乃是江左布衣名士,容若至交知己,此时正盘桓于江南一带,闻知大为赞赏,便一力为二人撮合。容若多年来饱受丧妻之痛,一直落落难合,心境灰暗,任它粉白黛绿,全不在心。相交诸友,莫不为他惋惜,却也无能为力。难得他七年沉沦,如今枯树逢春,心境方始转换,如此良缘美眷,岂可白白错失。
                          沈宛虽身在南国水乡,却也久闻容若的大名,堂堂相府之贵胄公子,时下词坛之风云人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顾贞观相助下,二人鸿雁传书,借诗词唱和,互诉衷情,至此一缕情思,缠绵不绝。贞观揣识其意,当下和沈宛道,“观汝二人心事,尽在不言中。我今便作个月老,为汝觅个归足之地,以了终身。以宛卿之才貌,便贮之金屋也不为过,难得成公子出身阀阅,博古通今,才情双丽,诚佳公子也,堪为托付终身之人。”
                          沈宛闻言,唏嘘泣对道,“御蝉命薄,不幸早失怙恃,以致堕落火坑。朝歌夜舞,送故迎新,岂御蝉之本意。幸得先生救拔,结识当今风流佳士,若能侍奉箕帚,御蝉终身有靠,更复何言?深愧孤寒菲陋,有辱相府门楣,惟祈先生为我一决。”贞观抚掌而笑道,“如此甚妙,我自当为卿主张。”
                          于是便和容若约定,于是年仲秋,亲自护送沈宛入京,并代好友妥善安置。俟容若扈驾南巡归来,二人终相会于京师。也是天赐良缘,千里红绳系足,四目相视之际,彼此均十分倾慕,各生眷恋。
                          那沈宛乃江南名妓,见识过多少富贵公子,翩翩少年,如过眼云烟一般,谁知今日见了容若这等一位风流才子,满面春风,温温玉润,眉目间文采焕发,殊觉面红心跳,炫目动情。彼时容若见了渴慕已久的佳人,也觉清雅脱俗,真个是冰肌玉骨,玉树琼花,飘飘然迥非尘世凡人,也不免心荡神移。
                          二人酌酒品茗,谈诗论画,一如相识已久的好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恰窗前置一张断纹古琴,容若道,“久闻宛卿妙技,值此良辰,愿闻佳音,以助清兴。”沈宛略一推辞,即含笑移过古琴,轻舒玉腕,抚琴一曲,其音遏云裂石,宛如天籁,容若凝神领略,闻琴声而知雅意,早已是心醉不已。
                          贞观却也是风雅好谑之人,遂调侃道,“成公子当今才子,幸会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定情无诗。”容若谦逊道,“本当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佳人眼目。”沈宛含笑道,“成大人切勿过谦,早闻高才,今日定要请教。”遂取过一柄牙骨折扇,双手递过,自己又亲手磨起墨来。贞观笑道,“佳人如此至诚相求,容兄再若推辞,未免太不情。”容若闻言一笑,遂拈笔挥毫,当即于扇上作《虞美人》一首,落款“长白成容若“,赠与沈宛。
                          沈宛见容若落笔不假思索,顷刻间成就佳篇,捧读之下,但见风流蕴藉,略无半点俗尘,更是叹赏不已,一点芳心,早已化为沾泥柳絮。心中暗道,原以为满洲贵介公子,虽负绝世才名,形容难免骄矜狂傲,目下无尘,想不到却是如此温柔可亲,至情至性之人。自古有情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貌,诚如容若这般,才,情,貌兼备,真可谓世间罕有。
                          贞观见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心上十分快慰。想他二人不愧是良缘夙缔,嘉偶天成,此番若成就佳话,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携沈宛进京之苦心。


                          IP属地:北京22楼2017-05-18 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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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搓着手道,“外面刺骨寒风,这屋里倒暖和得很。”沈宛摸摸他的手,觉得冰凉,皱眉道,“手这么冷,不要着了凉。真亏你,这般寒冷天气,倒有兴站在雪地里听琴。”容若一笑,调侃道,“怎么,我这不速之客,好容易来了,倒惹来你一通抱怨,莫非想打发我回去?”说着假意站起身来,沈宛微微一笑,扯他坐下来,“好生呆着吧,有这些做作给谁瞧呢。”容若望着沈宛只是笑。沈宛将他的手拽过来,放在怀里替他渥着。枝儿送过一杯热茶,沈宛吩咐道,“你叫厨房准备几样大爷爱吃的小菜过来,再把新酿的酒拿过来。”
                            这小院前后三进院子,一共二十多间房子,住了沈宛主仆十几人,倒也绰绰有余。正房朝南五间,中间乃是起坐大厅,西侧两间做了卧房,东侧两间分别作了书房和妆室。书房门首上方,挂着一块小匾,上书“翠筱轩”,苍秀遒劲的储遂良体,正是容若亲笔所书。此处乃是二人吟诗作画,弹琴弄箫之处,收拾的清雅绝尘,精致脱俗,几案上笔墨精良,窗牖间笺真纸贵。靠东侧置一张紫檀书案,壁上挂一幅倪云林的水墨山石,北墙立着一溜儿紫檀书橱,沿窗花梨条案上,摆着那张铭文古琴,旁边摊着一部琴谱,从屋里的陈设看,无一痕钗粉之气,却尽皆君子之风。
                            容若走过去,抚着琴问,“怎么今日有兴弄这个?”沈宛一笑,“一时有感,聊以寄怀耳。”容若道,“打断你的清兴,请勿怪罪。”沈宛含笑道,“不敢。适才弹到一半,觉得琴声忽然变了,原来是有人偷听。”容若微微一笑,近前揽住她香肩,轻声道,“方才那首很好,请宛卿再赐一曲,以助清兴。”
                            沈宛微笑道,“这有何难,操琴乃妾之所好,何惜为夫君一弹。”便叫枝儿焚上一束百合香,自己在窗前坐下,将古琴又缓缓调弄一番,抚了一曲《平沙落雁》。容若盛赞其妙,又央求道,“那首《奚山秋月》也很好,不知宛卿可曾习练。”沈宛俯身弄琴,果然是那曲《奚山秋月》,此曲意境幽远,静谧飘逸,颇为触动心神,容若不由过来坐在一旁,看沈宛操琴,一曲奏罢,禁不住拍案叫绝道,“愈出愈奇,真不啻天降之音。我尝学琴于江南道人,不过依律而弹,未得其妙,试问如何臻于妙境?”沈宛道,“欲臻妙境,必精熟之后出于自然,随心而为。我琴艺平平,尚未得其妙。”容若道,“你琴技已至精妙,不必过谦。我成容若何德何能,得宛卿如此韵人,真乃三生之幸。”沈宛只是含笑不语。
                            灯下细观佳人,只见她淡扫蛾眉,轻点绛唇,倒觉比日间精心妆扮,更觉风韵天然,容若抚着她的脸道,“宋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可谓宛卿之赞。”沈宛娇羞一笑,“夫君听琴之不暇,怎言其他?看来我琴技堪忧。”容若一笑,“佳人和琴声,俱让人心醉。”
                            二人随意说笑几句,容若便起身四处看了看,询问道:“你这几天头晕可好些了,屋里冷不冷,饭菜可合胃口?若觉得不好,再换个江南厨子也罢。那几个新挑来的仆妇可还中用?”沈宛一一作答,又说,“你日来诸事烦心,此等小事,就不必挂怀,我自会料理清楚。”容若道,“非是我喜欢琐碎,你前番生病,受了多少罪,皆因我疏忽大意,今日自然多加一份小心。”
                            容若抬眼见那边梨木架上,一株红梅疏影横斜,开得正旺,遂拉着沈宛过去细看。这梅花性自耐寒,自古于江南一带栽植。数九寒冬,万物凋零,惟此花凌寒独放,非凡花可及,故颇得文人雅士赏识,阶前庭中,俱少不了它的身影。奈何京师气候过于寒冷,却只能作盆景栽植,养在内室里观赏。
                            年前正巧有朋友知道容若性好雅洁,犹喜梅花,特送来一株红梅贺年,容若见其姿态甚好,含苞欲放,透着一股喜气,便叫松儿送来给沈宛解闷儿。沈宛思念家乡,着实爱惜这株梅花。所幸如今已然盛开,那一种绝世芳华,不染尘俗的风骨,动人心魄,令人可敬可叹。
                            二人近前细细赏玩品评一番,容若遂又问起,“冬日迟迟,这几天可弄些笔墨?有何珠玉见赐?”沈宛含笑道,“尝闻良壁置前,则珷玞失色,大巫在侧,则小巫索然,御蝉岂敢班门弄斧,以贻夫君之笑。”容若微笑不语,径自到案上去寻,沈宛没奈何,忙从书案上拣出几张诗笺递过来,“这几天闷得无聊,作的冬日咏梅两首,请不吝赐教。”
                            容若遂一手轻揽沈宛,一手执着诗笺,细细玩味半晌,微笑道,“词语自是清新婉约,花落无言,人淡如菊,堪称闺中佳作。”沈宛含笑道,“游戏之笔,何当如此称赏,使人抱惭无地。怎及得那首《眼儿媚》,‘冰肌玉骨天分付。。。。冷夜和月,疏影横窗。”容若道,“那篇为白梅而作,到底有些凄凉,不及这篇,寒冬赋红梅,正当其时。只是诗作虽佳,可惜白璧微瑕。。。。。”说到此处,故意摇头蹙眉,卖个关子,停下不语。
                            沈宛不知是计,睁大眼追问道,“有何不妥之处,祈夫君指示为幸。”容若见沈宛一张娇俏脸儿上,满是急切,忍笑道,“细观此两首诗,借梅抒怀,却有梅之酸涩,宛卿莫非有何闺房之怨?”
                            沈宛始知被哄,娇嗔道,“我当是什么!何尝有闺房之怨,尽将这些无端的话来取笑我。”容若道,“非敢取笑。宛卿诗中之意,非为梅惜,乃是自惜也。”沈宛被他说中心事,脸色一红,微笑不语,趁容若不防,将诗笺一把抢回。容若忙又起身笑着追讨。


                            IP属地:北京24楼2017-05-18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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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灯棚里东瞧瞧,西看看,逛了有半个时辰,忽有一人,在旁边将容若的肩膀重重一拍,高叫一声“容若,原来是你!”容若吓了一跳,急回身一看,原来是位相熟朋友,姓吴名雯,字莲洋,山西蒲州人士,四十余岁,此人是个布衣才子,极有文采,却最是清狂潇洒,不拘形迹,又不善修饰,整日粗头乱服,满不在乎。今日出门看灯,只穿件油腻腻的羊皮大氅,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面衣服的扣子也掉了几颗,长长短短,不成个模样,枝儿见了,忍不住捂嘴偷笑。
                              吴雯并不认识沈宛,和容若寒暄几句,见沈宛体态风流,穿着打扮是位贵介公子的模样,便问道,“这位是。。。。。”容若一时未曾打点,犹豫一刻才说,“这是小弟远房表亲,姓沈,刚从南边过来,小弟今日陪他到此闲逛逛。”吴雯便和沈宛拱拱手,两眼看定她的脸,口里连称“幸会,幸会”,沈宛只得也和他拱拱手,脸上泛起滚滚红晕,幸被严严遮住,无人得见。吴雯问道,“敢问沈世兄仙乡何处,来京多久了?”沈宛道,”小弟乃吴郡人,到此地有三个月了。”吴雯又追着问,“沈世兄尊庚几何,贤昆仲几人,可曾恭喜过?”沈宛觉得好笑,只好胡绉了几句。这吴雯是北方人,一辈子没去过江南,又问些江南风貌人情,沈宛连连招架,心里却暗暗叫苦。
                              吴雯见沈宛脸上身上捂的格外严实,只露着一双乌黑俊眼,大是体贴道,“怎么,沈世兄这般装束,定是怕这这风雪天,何不乘个轿子代步?容若,你这个主人未免失职了。”沈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拿眼看着容若,容若急忙道,“我这位表弟,最是怕冷,听说这边盛会,偏要过来看看,坐轿又觉无趣得很,只能将小弟的厚衣服尽行裹上,叫莲洋兄笑话了。”吴雯连道,“哪里,哪里,令表弟十分雅兴,小弟佩服的紧。”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和容若拉拉手,又特意过来,欲和沈宛拉手,沈宛连忙装作看别处,将手紧紧藏在身后,不肯叫他碰,吴雯尴尬一笑,便道声再会,各自走开。
                              待吴雯走远,沈宛早已是绷不住,捂着嘴笑个不停,容若气道,“你还笑!我正发愁他再问几句,你我必定露馅,闹一场天大笑话。还好,他倒是知趣走开了。”沈宛笑着说,“你这位朋友也是可恶的狠,偏生捉住我问个不停。”枝儿在后面发狠道,“这吴大人必定是个色中饿鬼,两只眼骨碌碌的,总是盯着我们姑娘看,沈世兄长,沈世兄短的,临走还想和姑娘拉手,讨个便宜。”容若不禁大笑起来,“那倒未必,这可是冤枉他了。别看吴老兄如此相貌,待人最是淳厚,再者你主人只有两只眼露在外面,怎辨得出好丑来。”枝儿道,“单看身形,便晓得好歹。主人不信,只看这满街的人,不住的看咱们,是何道理?”
                              容若四处一看,果见左近一些闲游子弟,像是一班阔少,将眼不住的打量这边,颇有些垂涎之意,再看身边几位,均是唇红面白之风流少年,确实惹眼,恐怕闹出事来,便和沈宛道,“看了这半天,总是一样,不如回去吧。”沈宛正看得津津有味,哪里肯就回,便和容若央求,容若劝她不过,只得依她。
                              刚走了几步,忽听远处似乎有人喊了几声“容若”,容若循声一看,急忙低了头,和沈宛道,“不好,快走!偏遇见他。”沈宛道,“是谁?”容若不及回答,只是牵了沈宛的手,向人多的地方挤过去。沈宛不明就里,只得踉踉跄跄的跟着,脚下靴子不合适,乱中又被人踩了一脚,正是苦不堪言。容若快步走了一阵,回头看看无人跟随,方停住脚说道,“你知我为何躲着他?此人是我宫内同寅,名宝廷,最好开个玩笑戏弄人,叫他看见你,我这耳根半年也不得清静了。”
                              沈宛道,“我当是谁,你方才拉着我一阵藏躲,狼狈的样子,和做贼一般。。。。。”话未说完,早忍不住大笑起来,容若也撑不住笑了几声,“这都是你害我,回去再和你算账!”松儿和枝儿闻知原委,也觉好笑。
                              众人又逛了一阵,此刻街上越发挤得水泄不通,沈宛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紧紧攥着容若手不放。忽然人群一阵波动,原来是巡城御史带着人马由此经过,几个身高马大的兵役在前面挥舞着藤棍鞭子清路,好不威风,躲闪不及的,身上便着了几鞭,吓得行人慌忙向外躲避,挤在一处。几个妇人和孩子竟被挤倒在地,起不来身,又急又气。旁边几个粗野汉子,像是喝醉了酒,只管大骂,捉住身边的人便动起武来。那些过往的人,最喜看个热闹,顷刻就聚上一堆,却没人上去扶那几个妇人,一时小孩哭大人叫,人群拥来挤去,混乱不堪。
                              沈宛何曾见过这个,几乎吓得呆了,怔怔的看着,容若见人群如蜂屯蚁聚,有崩塌之势,也没个巡兵前来弹压,赶紧和松儿一道,抢先将跌倒的妇人孩子扶起来,又上前喝住打架的几人,不许街头吵闹。那几个醉汉正打得起劲儿,见容若站在一旁,斯斯文文,像个书生模样,想来没啥本事,便犯起浑来,张口就骂,“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想找死么!”松儿气急,上前骂道,“大胆奴才!反了你了。”一醉汉仗着蛮力,嘴里骂着,便挥拳打来。容若本不想惹人眼目,无奈这起醉汉不知好歹,只能接招,便一伸手,将他的手臂反转到背后,死死钳住,那人弯着腰,疼得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却又动弹不得。旁边几人,正待耍个花拳绣腿给众人看看,忽然见了容若的身手,不知是什么来头,顿时胆寒起来,酒吓醒了一半,便一齐告起饶来。容若这才将那人的手臂一松,一脚踹开,松儿又上前踢上一脚,喝声“还不快滚!”闹事一众如得了钦令一般,忙低头钻进人缝儿,鼠窜而去。
                              这一番举动不过一个来回,便已完结,旁观百姓看得眼花缭乱,尚不过瘾,纷纷对容若竖起大拇指。容若无心理会,只是大声招呼众人尽快散开,自己转身要走,却被那几个救起的妇人一把扯住臂膀,不住的道谢,容若安抚几句,便拉着沈宛快步离开,到了人少的地方,方停下说道,“方才真是好险,人群聚拢在一处,若是踩踏起来,定会出人命的。”
                              松儿气哼哼道,“多亏大爷出手,那几个妇人才捡了条性命。这些莽汉原是一帮蠢物,有眼无珠,居然敢向大爷叫板,不知死活的东西!”沈宛仍是惊魂未定,和容若道,“混乱之际,你居然这般冷静,救起妇孺,又制住那些醉汉,免了一场大祸,除了敬服,我再无别言。”容若一笑,“过奖了,本能而已。我可是皇家侍卫,怎会见死不救。”沈宛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你动手那一刻,真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容若故意问,“以为怎样?”沈宛摇摇头,不觉好笑道,“我没想到你有这等本事,心里怕得要命,生恐你吃了那莽汉的亏。”
                              容若闻言哈哈一笑,“怎么会,只怪你小看人了。”松儿一脸洋洋得意,接口道,“这算什么。沈姑娘有所不知,大爷的本事,远不止这些呢,今日不过略放些手段而已,真要打起来,这几个东西哪里经得起。”容若喝住他不许再说,沈宛道,“下次遇到这些无赖,到底要小心些。那巡城御史也是可恶得很,这起乱子都是他闹出来的。”容若逗着她说,“这等大乱,你还要逛么?”沈宛一笑,“我倒是不怕,只是叫你担着惊吓,于心不忍。”枝儿插嘴道,“姑娘方才脸儿都吓白了,还说不怕呢。”容若大笑,想一想道,“这里实在太挤,我知道一所花园,离此地不远,也有极好的花灯,不如去那里看看,强似在这里乱挤。”
                              沈宛自然满心愿意,想一想,又问道,“若是再碰见个朋友熟人,可怎么处?”容若道,“不妨,那位主人知道咱们的事,早想见一见你,若是碰到别的熟人,照先前的说法就是了。”沈宛道,“羞人答答,我这副装扮怎好去见人,不给你丢脸么?”容若一笑,不容分说,拉着沈宛的手就走,又命松儿在前引路。众人回到落轿之处,骑马坐轿,不一时就到了一所高大门楼前,只见大门洞开,上面挂满五彩花灯,照得明晃晃的,中间匾额上书“瀛园”二个大字,几个戴红缨帽的家人,在门外长板凳上坐着。


                              IP属地:北京26楼2017-05-18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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