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碰到旧日同事也来针灸。呼的一下扑过来，嘴里寒暄着，就握起手来，握得生痛，还要上下摇一摇。各自说了近况，他说，中午没事吧？聚聚！我刚要回绝，他已开始打电话，张三李四王二的，我只好笑笑。
一桌9人。我陪笑陪到面部疲惫。一切建筑物中，以饭馆最为饱胀、混浊、窒息。在推杯换盏中，被道道目光牵着摆布。大家无非是落在这一片深深浅浅的言不及意言不由衷之中。他们都老了，都是一副人到中年世故圆滑和精血微微衰败的样子。人生这种东西，不管长短，健康与否，回头望去都充满寂寂清冷的笑声。
其中有一位后辈，上班是嚼口香糖穿比利牛仔的。而今也已微微秃顶。据说已做到支行副行长。我拿起自己的杯子去敬他，他慌忙双手举杯，叫了一声，姐。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我摆摆手，碰了一下他的杯子，说，喝吧，两人一饮而尽。
那时他在信贷，我在办公室。核销呆账时我们加班，彻夜。早上，大家都趴在办公桌上熟睡，女的旁边是男的，男的旁边是女的，人人东倒西歪。大家的脸被桌子压出一道道褶，只有我的头下面枕着一个软软的座垫。我抓起垫子向他飞过去，啥玩意儿，你的屁股垫儿得多臭，他稳稳接住，做势闻一闻，嘻嘻一笑，不臭。
一直坐到早餐铺里，我还拄着腮昏昏欲睡。他端过来包子，说，吃吧，我睁眼看看，把头靠在肩上，说，就3分钟啊。他乐，说那我再赠送两分钟。别人见怪不怪，稀哩呼噜吃完走了，我俩慢吞吞走在后面。
去农场清收，我俩分在一个组。有一次蹲点10天，我都快长毛了，强烈需要洗澡，简直疯了。他说啥我都炸，又说又炸。但工作不含糊，抢前抓早，真抓实干。有时候研究点事需要避开场部的人，我给他们使一眼色，就出去嘀咕。场地不计，一块石头3个人也可以开一个小会。
当年他是写过诗的。彼时，我也正是读诗依旧能够呼吸畅通的好年纪。他的诗写得有点狗屁，但字迹很美，像是蘸着皎白月光下的湖水写就的。
一别10多年，开始还有联系，但我不积极不主动，偶尔还要拒接一下电话。也就失去了消息。今次面对他，竟是那种变得又僵硬又软绵的类似于彷徨的心情。也许那份同事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在。只是，我们已经老去，变得自私凉薄。他华丽转身的，我尴尬撞墙，殊途而已。在近乎晕厥的灯红酒绿之中，我们相对着苍凉一笑，我冷冷地看到自己的命运倒塌得无声无息。
其余的人，有几个熟悉的，要说起来，会是长长的另一篇。但是有两个确实不太记得了，应该是下面网点的。其中一个不太高兴地对我说，有一次我找你去盖公章。。。。。他七说八说，我终于有了印象。他有一次他要盖公章，拿了一张空的表格给我，我说，你填上再盖。他不填，还挺横，他的意思是也差不了，先盖呗。我也没惯着，两字儿，不行。他骂骂咧咧的，找大主任，找主管行长。我驴劲儿就上来了！我说，你们谁给盖都行，但以后把公章拿走，别放我这儿！
在以后长长的岁月中，我如苍凉老狗奔走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不止一次找人盖各种章，见识过很多掌管公章的人普遍心怀的一种你急我不急的职业乐趣。此刻想来，当初是我错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于他，应是一番得理之后的感慨，但我不退缩，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只说，记得。如果重新回去，我依旧不会给他盖，但我想可以把话说得委婉些。
这样的饭局如今于我，实在是如鱼失水，格格不入，不入也好。在这样的酒酣耳热之中，在碗筷之侧，我们居然又被临时编入这凛冽小城中的同一队人马。他们大谈李嘉诚，我专心看了手上扎针的淤青。世上多的是比李嘉诚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我乐得在其中。零零散散的疼总是有的，比如扎针，然而难以构成大恸，苟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