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阳春三月，北平柳絮乘风扬得满城皆是。京城的名号跟着南京政府的旗子更迭运替，原先的皇城根儿再没了荣耀等身，独单是孔家的大宅仍耀武着威风，可在一众落寞贵族里连骄矜都撑不住硬气。孔家在北平的房子并非常住，只遇上南京炎热时方才举家迁入得以避暑。于是这宅子便时常空着，只有位年轻管家代为照料。
自打孔自安爬上财政部长的位置便大力敛财，与发妻宋玲之夫唱妇随台前幕后配合得好不热闹。大约是出于对金钱的特殊嗜好，孔氏夫妇全权掌握了当时烟盐火糖四种民众必需品，垄断产业肥了孔家腰包，可即便张扬如此却仍平安度日，南京政府再头大也要顾及着命脉，孔家难倒，纰漏难寻。
“大小姐，您回来了。”
孔夕迟便是孔自安的长女，自幼长在父母身边。前些年倒也只是个惯常的千金，只是上过了些新式女校，便开始同父辈有了分歧意见，横是从剪掉两条辫子之后便与往昔不同。如今毕业，她倒很想找份工作，可孔自安执意不许，也便暂且放下。
她将大衣递予管家手里，礼貌唤那人一声“邱先生”。而后略一点头，上楼回房。
这位邱先生自来便神秘得很，姓名不详。虽说只是孔家这栋北平别院的管家，可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恭敬得体，倒显不出他也是个下人。就连向来倨傲的孔自安也要称这年轻人“邱先生”，平日说话做事绝不冒犯，即便吃饭也是同桌共用，全然瞧不出分毫主子的架势。
孔夕迟刚刚进房，宋玲之便踏着她的步子随行而入。宋玲之手上捧着个不小的盒子，打开后方知是件素青色暗纹旗袍，瑞蚨祥的手艺。
“妈，您还真要我去见啊？”
宋玲之将那旗袍在孔夕迟身上比量半晌才道：“这陆次长的公子与你年龄相当，人才也是一等一的好。再者说，陆次长近来同南京来往频繁，这北平市长的位置他自然是不二人选。你去同陆公子交个朋友，也并不必多亲近。我和你父亲也不愿逼你应下这门亲事，你去见了，倘若中意那便再谈；若是彼此都淡淡的，那就只当是一位朋友便好。”
宋玲之话已至此，如若再推脱倒显得她不懂事。孔夕迟接过旗袍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回头问宋玲之道：“我一个人？”
“邱先生会陪着你，不必担心。”
孔夕迟莫名松了口气。她将衣服放下，拿起本书翻了几页，“妈，要是没别的事我就休息了。今天同几个朋友骑马，身上很乏。”
“好好好，不打扰你。”宋玲之宠溺笑笑，掩门而出。
孔夕迟躺在床上，虽是疲累不假，却总觉心中烦乱无法入睡。
正翻来覆去，听得有人敲门。孔夕迟懒着声音应，她声线原本就沉醇，染着怠倦更添分柔软：“进来。”
他将一小碟精致点心和半杯牛奶放在孔夕迟床头，音色好听犹如醉人漩涡：“吃了好休息。还有，不要再同今日那男人来往。”
孔夕迟听了这话却不再似方才进门时的礼貌妥贴，只是疏离不变，“你还没资格管我的事。”
“我不管你，只是句提醒罢了。”
“那你提醒过了，我要睡觉。”
“大小姐好梦。”
孔夕迟的滚字还咽在喉中，直到他出了门也没说出口。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似父母那般喜欢他尊敬他，只是莫名预感若是靠得太近，自己终究会栽到他手上。
栽到这位邱先生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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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局面可不好看。孔自安虚咳一声又扬声道：“玲之，你年纪大了嘴倒越发碎了。”
宋玲之嗔道：“便是同他们年轻人说笑罢了，你偏要正经。”
虽说孔自安其人身居要职难免左拥右抱，可却日日都要在家用晚饭。许多年来，从未破掉这一规矩。他与宋玲之也相敬如宾，彼此间也未红过脸。
餐桌上复又归于静默，不多时孔夕迟便放了碗筷，道是与朋友有约，拿了外套出门。
孔自安对子女向来不多管教，嘱咐几句早些回来也就随她去了。
出了门孔夕迟深吸了口气，觉得胸腔之中的浑沌敛去不少。其实哪有什么朋友邀她，不过是自己想出来散散步罢了。
沿着银杏道下缓行，又想起午睡前那番对话。想他作甚，孔夕迟猛地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晃甩出去，许是过于专注竟走到了马路正中，险些被迎面的汽车压在胎下。
车上有人探头，“小姐，没事吧？”
孔夕迟向里挪挪步子让出道来，“没事。”
那车却不走，孔夕迟眉心轻蹙，心中有了揣度。
坐在后座的人手指微屈在腿上轻点，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旋即自腰间拔枪端立，直指孔夕迟心脏。
她冷淡笑笑，竟自己上前几步抵上那黑洞洞的枪口。
司机手一颤，倒不知怎么做了。
孔夕迟唇角斜挑，额前碎发迎风起起伏伏，低沉嗓音在静谧夜色中徒添不少冷然：
“你若敢，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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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因着是大贪孔自安的女儿便时时刻刻都有人跳出来索命，孔自安因着护犊之情也雇了不少师傅教她骑马放枪，算作防身之术。在那些杀手中有那些见不得藏污纳贿的正义之士，自然也不乏眼红的同僚或是地头蛇。
在南京的时候大多都有孔淮左护着，若是遇着有人真不开眼伤到了孔夕迟，无谓是什么人物，孔淮左杀人时连睫毛都未曾颤过半下。姐弟两个感情自是很好，所以即便知道孔淮左是个无恶不作的霸王，她也只是嗔怪几句，并未真的动过气。
大约真如外界所说，孔家的大小姐也绝不是什么正统善人。
那也并不奇怪，孔家长大的人怎么会如教堂修女般善良正义得无懈可击。
不过自她来了北平却还没遇到什么死敌。今日新鲜，倒是春风吹又生了。
司机的手颤颤巍巍，眼神不时飘至后视镜寻求指令，可坐于后座那人只垂着头，以帽遮颜却无动作。
趁这下手分神，孔夕迟直接劈手夺过他手上的枪，迅疾抵上他咽喉。那人僵着脖子，只听得她冷冽锥人的声音：“谁的人？”
“不过是条走狗，孔小姐随意处置。”
后座的男人终于开腔，音调很是轻佻。
孔夕迟哼了一声，以套筒座捶在司机后脑，手肘以那昏过去的司机为支点将枪口换了个方向，开口道：“那不如直接处置了狗主人。”
他既是晓得她的姓氏，那就不是误找了人，定是冲着她孔夕迟来的。
“那枪里没有子弹，”那人迈步下车倚在门边，略略抬头，只肯露出一只含笑的眼睛，“但我手里这把，有。”
孔夕迟试验一下，果然空膛。
她并不慌，仍端着枪与他对峙，只是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良久才听那人道：“今日不宜见血，孔小姐自是可以离开。”
孔夕迟眯了眯眼睛。
“可孔小姐打了我一条狗，这笔账，我替你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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