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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长儿与罐头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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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真真是多谢你得很啦,胡大娘!”朱二女人直把那荐头胡婆子送到护城壕畔她那两间茅棚所在地的小土坡底下。 
  目送着那老婆子底背影在前面一片麦田中消失后,掉转身,低头看着她那双裹得像两只大鲫鱼似的脚,滞重地一步步走上坡去。到门前,手扶着那棵小柳枝站着,眼睛湿润润地,映着日光发亮。 
  唉——噫!——她长叹了一声。 
  今儿二十五,他已经死了十八天了!——眼泪从两内眼角流到了两腮。 
  护城壕守鱼的朱二是旧历三月初一得的春瘟:发热,肚子泄,满身红点子;初五请东关姜大夫看,吃了一帖药,初七半夜里就断了气。死了,他两脚一蹬什么都不管,苦只苦了他底女人:由南壕一个伙伴儿带着,给祝三老爷磕头,向李三老爷哀哭,结果承各位老爷共赏了十多吊钱,初十上午才算把他装殓埋葬了,身体是已经腐臭得不堪。 
  脑中追想着这种种,她热泪横流,心头酸痛地倒在地上。 
  “妈——啊呀,妈!别,别哭呀!”从坡下跑上来一个约有十岁的男孩子,满头是汗,破蓝布短衫的口袋里塞满着在人家田里偷摘的生豌豆荚儿;先喊妈是兴兴头头地像有什么话说,及至看见妈在哭,也跟着哭起来。 
  看见了孩子,又想起了丈夫临咽气时候的话:“你嫁人也可以的,孩子可要替我好好养大呀”——她更嚎啕大哭起来。 
  “妈,别哭呀!别哭呀!妈!妈……” 
  妈哽咽了半晌停住哭声了。 
  “小长儿哟……”妈摩弄孩子底头。 
  “吃豌豆,荚儿,妈——早上没吃饭。” 
  妈摇头。 
  “妈,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胡奶奶说,你明儿要进城,还带着我去,真的吗,妈?” 
  “真的。”妈有气无力地答。 
  “哈,我真喜欢哟!我就爱进城,城里真好玩呀!城里的房子,人,人穿的衣裳,都比乡下好看得多——是不?妈!” 
  妈不说话。 
  “想起来了:有好久啦,爹带我进城,我看见一个官儿骑匹大白马,还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放光的花衣裳,真好看呀。咦!不是么,妈?妈!妈……” 
  “讨嫌!” 
  黧黑的脸,翘翘的嘴唇,圆溜溜的小猴眼睛,一齐惨然了。 
  “妈,俺们进城做啥子呢?”沉默了半天又悄悄地问。 
  “帮工呀,帮人家做活呀,长儿。” 
  孩子像懂了,不再问。 
  帮工,这是朱二女人在丈夫死后,每夜伏枕啜泣,思前想后所得的出路。不过,丈夫临咽气时还再三叮嘱要她好生抚养的孩子无法安置,是难题。东关几家荐头全找遍了,都说:带孩子“找头儿”可不容易。家里从十四起已经是无米下锅,这十多天的生活,是靠着她头上那只银簪换来的两升小米和五斤养麦维持的。自己能忍,一天喝两碗小米汤吃半块养麦锅饼,也就可以敷衍过去;可是,终天跑着跳着的孩子,不给他饱吃他是会哭着要的。也许是皇天有眼吧,在这诗人们把酒送春,小姐们凭栏腰肢软的时节,正是乡野中野荸荠鲜甜,豌豆荚儿香嫩的时候,凭了手脚像猴儿样灵活,我们底小长儿也还不曾认真地挨过饿。刚匍匐在豆田里,被人家发觉了,而脚板儿又没有跑得快,于是拳头落在他底脊背或小屁股上,却是有过两次的。当被打的时候,他不求饶,也不哭,直等那打他的人自己感到偌大拳头一再落向一个小孩子身上有些不好意思而放手,于是他抬头把那人从头到脚用他那小猴眼睛盯一下,屏着唇,悄悄走开——感谢天,在朱二女人向胡婆子说了“只要俺娘儿俩有饭吃,不要工钱都可以的,孩子也可以替他们打打杂儿,不吃闲饭”以后,胡婆于今天竟带了好消息来了。这好消息是:城里南街石公馆五姨太大缺少个服侍的老妈子,要壮实,要干净,要伶俐,胡婆子就推荐了她。公馆里上下百十口人,吃饭是不在乎的,带孩子不成问题。工钱每月一吊也照样给。胡婆子又说:“公馆里可不比平常人家,出息,多着啦;随姨太太出门到亲戚家得小赏儿且不说,光打牌分头儿一月也可以进个十千八吊。”所以,朱二女人说“感谢得很呀,胡大娘”,确是从心眼儿里掏出的感激话。 

                  二 

  呱,呱……护城壕里的蛤蟆在叫。是夜里。 
  从睡熟了的母亲底怀抱中轻轻挣脱了的小长儿,是在圆睁着他底小猴眼睛,瞪视着床面前那块一尺见方的,叫做窗户的纸糊洞洞。在这富的下端,嵌有着一片长边不到三寸的长方形玻璃,四边有红纸镶着边儿——这是我们小长儿自己的手迹。他此刻在从这片微微透明的玻璃向外瞪着眼看,看那远远的天边一颗火红的星。 
  在我们底小长儿这可说是有生第一次:夜里睡不着。一向都是还没有爬上床,上下眼皮儿就已经挤在一块儿了的呀,这小乖乖。 
  一块云掩蔽了他底目的物了,他急得很。呀!又出现了,红的,像一颗田茨芽上结的红耳坠儿,他欣然得把床上垫的黍秸席挤得哈哈响。 



1楼2005-04-02 23:45回复
      端阳刚过了,这是个幽丽妩媚的夏之晨。 
      看!梅家洼的乡野是怎样一幅丰饶地表现着大自然之真美的图画啊!太阳女神尚娇慵未起,漫天是淡紫色的薄霭笼罩着,像是她绣榻的锦慢;低空漾浮着几缕排色的云霞,该就是她睡衣的褶皱吧?远山在净无几尘的晨光中,清明黛翠,较黄昏时看得更加真切,碧绿的秧田,一望无际地遮遍大地,柔嫩的秧苗上凝着晶莹欲滴的露珠,暗示人想起白玉屑的米粒来。晓风像姣美的少女呼息般轻拂——那清凉,那爽快,那温馨,那和软!池畔的杨柳,挂着朝烟,轻缓到几乎看不出地摇曳着——那幽秘,那安详,那袅娜,那柔媚!尤其是那微波漪涟着的池水中她底倒影,更是令人深思,神往,陶醉。块块田中,都倒映着天光云影,这两重天幕包裹着的现世的一隅,真可说是超脱尘境神化美化了——在这种纯美的境界中,如果说加上音乐则情调要更和谐些,你立时便可听见,四外的村鸡,至此唱彼和地喔啼着;便偶有一声两声激壮的牛呜,振颤在那融融静穆的空气里。 
      这时,腐尸化的资产阶级的城市人,怕有许多都才是烟瘾过足,赌场散罢;但挥血汗以维持生活的勤苦乡农们,早在这纯美的境界中开始工作了。这种富翁大款们所梦想不到的大自然之真美的欣赏,也许就是所谓上帝特赐予他们的报酬吧! 
      在一个仅有六七间茅屋,四周有围沟索绕的小小孤村前,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农夫,正在绿油油的秧田中,悠然摆动着长柄的秧耙耘秧。 
      他穿着白色的粗布汗衫,脊背上已有数处补缀了,但舒展而洁净;纽扣完全未扣,暴露着丰壮的胸膛。裤是蓝色,裤管都挽至膝上;两脚浸没在水里,一双赤褐色健劲壮美的下腿肚,在曙色熹微中放出肉的光辉。当他偶然抬头,可以看见他沉静圆实的面庞,配着厚厚的嘴唇,是那样质朴而安闲。他谙练而迅捷地操动着秧耙锄去田中的稗萎,经他耘疏过的秧苗,一行行显得更齐整更肥美绿嫩了。 
      他悠然不息地工作着,静默,沉毅,庄严,像是一个挥着长戈为人类铲除黑暗开辟光明的圣者。 
      “喂,早啊秦顺哥!”从小村左旁的堰坡上走过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农夫,这样招呼他。 
      “哈,周七弟么,怎的这时候才起来做活——新娘子抱住不让起来吧?”秦顺答,脸上满堆着谐谑愉快的笑容,因为周七弟是新婚。 
      “谁像你这样勤俭来,起五更睡半夜地老是做?”周七弟双颊微微泛红了,“只知想发财,顺嫂怕有点不大高兴哩。”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这样打趣秦顺来为自己解嘲。 
      “我们不是年青的时候了。”秦顺静谧地笑着说;其实他夫妇俩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六十岁。 
      “莫装硬说昧情话了。顺嫂虽说比你大几岁,还俏着哩!谁有你两口儿那样好得像蜜添油似地?哈哈,你跟她——”周七弟含有深意似地睨着秦顺笑,像是有什么话说出来怕他难为情。 
      秦顺微笑着不答话,脸上也见些红晕了;同时,从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出一种温软的甜蜜滋味,似乎真地喝了蜜添油了。 
      “哈哈,说到你心窝儿里去了吧?”周七弟觉得他的语锋占了上风,得意地哈哈大笑。 
      秦顺是梅家洼第一个温厚的好人,说笑话只是三两句,他依然微笑不语。 
      “嚯,看你田里秧长得多好,又肥又嫩!今天收成好,总该要给顺嫂做身花棉袄了——不是吗?”周七弟把话头转到庄稼上,一面说一面荷着秧耙向自己的工作地走去,新剃的光头在初升的阳光中一闪一闪地发亮。 
      何待周七弟说呢?秦顺老早就计算着今年该给妻做件新棉袄了。 
      他依然俯下身去摆动着农器工作:静默,沉毅,庄严。 
      此刻,梅家洼美好的自然景色又变幻了。金色的阳光照遍了地上的万有一切草木田野,村庄屋舍,都表现着活跃与壮丽。翠蓝的天空中,只有几线轻渺的白云,像是浑无际涯的碧海中几只远舟的帆影。远山朦胧了,但近周的景物是更加明澈清朗。路上已有挑着柴担或菜篮进城去卖的行人;嫩绿的秧田中缀着白衣或蓝衣的农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诗情画意。晨鸡还不断地唱着,更有山鸠在挑头鸣,池鱼在水上跃,嗞嗞的蝉声也自柳阴槐丛中发出了——如果说初晓的景色是优美的娇羞的少女,此刻的或者可说是壮美的英勇武士吧! 
    


    12楼2005-04-02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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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对于我们秦顺倾倒的要算年青的姑娘们了。梅家洼并没有什么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她们都是些不避人的实际参加农作的村姑。“她想秦顺了!”在私下说笑时,她们常拿这话互相打趣着。她们对于秦顺都有种私心的恋慕;已经许字了的,如果知道未来的郎君是过于丑陋粗野,谈到秦顺时更要感到一种莫名的怅们。至于秦顺,他是非常的腼腆。当他遇见她们,他总只是从眼角偷睨两下,不敢大胆地凝视;至多也不过微笑着打个招呼,从未向她们说过话。有时他见她们羞赧地含笑答他的招呼,心头也不免怦怦地跳动,起一种爱慕与愉快交织的情感;但对于这种情感,他没有勇气去深入地味识,追求。他对那内心的刹那的甜柔似乎已经满足了。他觉得他一个孤苦的飘零者底惟一天职是工作——勤苦地工作,不应更有其他的奢望。然而,人性是压抑不住的;青年的秦顺虽欲克制他对女性的爱悦心,但在他简单纯洁的脑海中,却早已印着一个甜蜜的小影了;比一般乡下姑娘白嫩而微带红晕的面庞,漆黑的头发,丰腴的颊肉,灵活而圆美的大眼……这一切一切,从他童年时便都已镌刻在他的心窝深处了,尤其是那双可爱的大眼——这便是陈大娘的第二个姑娘,他现在的爱妻。 
        十六年以前,陈大娘是个四十余岁的孀妇,两个女儿大的已经出嫁,自己同小女儿靠着纺织与缝纫过活;因为秦顺的母亲同她有些微葭莩的关系,所以临终时便把秦顺托付了她,而秦顺以后也就把她家当作第二家庭了。当他初作佣童的时候,虽说伶俐与勤谨使主人很喜欢他,生活并不受苦楚,但他很明白自己是宇宙间一个畸零的孤儿,没有保护他的父亲,没有抚爱他的母亲,也没有一个关切他的亲爱的人。有时他惘然睡在青草坡上,想起新死的慈母,小心便酸酸地落下泪来。他常朦胧地看见母亲那瘦脸,母亲的黄发,母亲同自己一样的厚嘴唇,和母亲常噙着泪珠的双眼,然而,自从在仁爱的陈大娘家熟了以后,母亲的影子在他脑中便渐渐淡漠了。他称陈大娘母女为大妈与二姊,她们爱他也就像母亲和姊姊一样。他的一切衣衫袜鞋,全是她们经理,所以他不但不褴褛,比一般村童还要齐整些。他差不多每天晚上要去大妈家一次;去时她们总是担心地问长问短,像曾否受旁的孩子欺侮,主人待遇怎样,饭吃不吃得饱等等的问题。他有时就住在那里,第二天早晨才回主人家。大妈常抚摸着他说,她没儿子,他就算过继给她好了,使他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又好看又温爱的二姊,常常把他拉到面前用那丰腴的面颊偎着,有时还用那热腻腻的嘴亲他,使他脸上发烧得通红。在安乐年般的大妈家浸润了不久,他负了重创的冷冷的小心已经温暖化了。 
        光阴是飞一般快,一年二年地二姊已变成了成年的少女,我们的秦顺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农夫了。在这时期,二姊面貌与体段的轮廓,在秦顺脑中已印得明晰而深刻了……面庞……头发……颊肉……大眼……其实,二姊是并不怎样美丽的,乡下穷苦的姑娘哪能会十分美丽呢?美丽是属于那些所谓小姐们的呀!但在秦顺眼中,二姊是再美没有了。在他眼中她就是人间最美的女性,就是美与爱的化身。他常常想:母亲是死了,二姊爱我,她最好就给我做母亲;至于大妈呢,她可以做祖母。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是有过祖母的,因为常见旁的孩子“奶奶,奶奶”地呼唤他们的祖母,所以他这么想。 
        二姊实在是无微不至地爱他,而且带着女性天赋的母亲的心情爱他。虽然他已不是八九岁的孩子了,她像往常把他拉到面前,用那丰腴的面颊偎着他。他已受惯了他那温挚的抚爱,在她亲他的时候,他并不再脸红了。可是,两性间终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怪谜——其实也无所谓神秘——他们这种亲呢,终于在一天因一种心灵的暗示而终止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秦顺因为受了小主人的欺凌,没吃饭就跑回到陈大娘家。大妈和二姊正在小院中纳凉,二姊赶忙为他拂拭额上的汗同眼中的泪,问他怎的,于是他就伏在她胸前抽咽着啜泣。大妈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回答,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其实,他那时已毫不气闷了;他只怀着一种孩子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心情,希望多得二姊的抚慰。微风明月中,这天真的孩子在那温爱的少女怀中足伏有一个多钟头;他的微泣声早已停止了。他把脸紧紧贴在她柔腻的胸上,听她的心房微微跳动着,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一团酥软的热气融化了。她右手用蒲扇轻轻为他扇着,左手搭伏在他的肩上,一面同母亲闲话着家常。忽然,他昏茫地迷醉地把她用力紧抱了一下。她触了电似的迅急把他推开了。在月光下,可以隐约看见那娇怯的少女,连颈脖都羞得绯红;她用那双晶莹的大眼深长地注视他一下,接着把头徐徐地低将下去。 
      


      14楼2005-04-02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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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这雷电的一击以后,二姊虽还是无微不至地爱他,但他再无机会伏在她怀中受那温柔的偎抚了。他感到亲爱的二姊对他似有一种形迹上的疏远。可是,正为这疏远,他小小灵魂中便对她起了一种童心的,纯洁无邪的慕恋。至于二姊对她顺弟的内意识呢——啊,谁知道? 
          本来二姊已是应该出嫁的年龄了。梅家洼的姑娘在十七到十九岁多半都要出嫁的。不过,陈大娘在第一个女儿出嫁时已感到万分伤心,她无论如何,不愿把二姊也嫁出去。她觉得这个女儿如果再离开她,她辛苦一世的生命便要空虚得一无所有,像一只破瓮一样。她希望招一个赘婿作她暮年的依靠,但因为十二分珍爱二姊,在对手的选择上又不愿随便,所以得意的东床尚未物色到。她喜爱秦顺是个温厚勤谨的孩子,很想把他们配做一对;可是,二姊比秦顺太大了——足足大五岁——而他在她面前又完全是小孩子气。这使她不得不打消那个意念。 
          在二十一岁那年,二姊终于嫁了。新郎是邻村一个姓田的木匠,人倒本分,相貌平常,左眼下还有一块疤。但陈大娘不敢再把女儿耽搁下去了,经南庄的徐婶几次说合,终于决定招赘了他,婚礼是在那年的腊八节。 
          在二姊婚期的两月前,我们的秦顺病了,发烧得厉害,不能再做工。因为主人家无人服侍,他就卧病在陈大娘家。自母亲死后,七年来他从未害过大病,但这回他病倒了。他的病是由于对二姊的爱恋的失望吗?——不,决不是;他爱她,只是孩子爱母亲,和弟弟爱姊姊的爱。他相信她结婚后当然还是照旧地爱他,而自己决不曾因他有了丈夫便稍减爱她的心。不过,那位田木匠脸上的那块疤,使他想起来便非常不快。甚至使他抑郁,使他伤心。这与他的病也许有些关系,因为他的生活一向都是痛快而慰适的,没有丝毫忧虑或怨艾。大妈同二姊细心地看护他,虽然病着,他常觉得心头是温软而舒畅,病也就渐渐好了。在这次病中,他又受了二姊几次深情挚爱的抚慰,还有一次在吻他时她眼泪滴落在他的前额上。他以为二姊是因为痛他而伤心;然而那含泪的吻,谁知会有多少心灵的怨苦与哀恸!


        15楼2005-04-02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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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大刚讲完一个故事,大家都暂时没话说,静静地,静静地。 
            “呣……哎”,院内羊栏里的羊羔叫了一声。 
            “妈,我的小羊儿也在喊‘妈’,你听着没有?”小福儿问他的妈妈。 
            妈妈说听着了,她在他鼓鼓的小腮帮上亲了一下。 
            “啊,都看唆!福儿穿花衣裳氏”月儿在云里躲了半天又露出来,细碎的柳树影子筛在福儿身上,妈妈这样说。 
            福儿头枕在妈妈腿上,摸弄自己浑圆的小膀背,娇慰地笑说,“不是花衣裳,不是花衣裳。” 
            “真的,福儿爹今年也该再给福儿做件花袄儿才是,福儿一年年地高,旧的太小了。”老太太是最关心外孙的,女儿的一句无意话引出了她的正题。 
            “做,一定做;还要给福儿妈做一件哩。”秦顺抬头看看妻答,他被这月夜幽秘的景色唤起了深思,正回忆着种种甜蜜的往事。 
            妻柔媚地还他一笑;她那双美好的大眼,映着月光。似乎也在笑着。 
            忽然,小庄左边的白路上,有两个人影愈来愈近地走来;大家都凝神地看着,不知这两位不速之客何为而至。大黄狗已开始汪汪地吠起来。 
            两人已走到沟外了,一个全是白衣,一个是白衫蓝裤,面孔看不真切。 
            “喂,秦哥在家不?”两人中的一个向里边招呼,声音很觉急促。 
            “在家,在家,周七弟吗?请进来——那一位是谁?”秦顺已听出了是周七弟的声音,他一面喝叱那只黄狗不要咬,一面跑了出去。 
            驯熟的狗知道来的是主人的客,果然不咬了。 
            妻忙着端板凳给客坐,秦顺也忙着倒了两碗柳叶茶敬客,周七弟是最好同秦顺开玩笑的,今天又撞见他两口儿一块,不知为什么,倒不嘲弄他们了。两位来客的面色都很惊惶,小稻场融融然的空气骤形紧张起来。 
            “不……不坐!俺们来给你……你……你说,不……不……不……不好啦!”与周七弟同来的那人指手画脚地大声说;他是张先生在秦顺去后又雇的第二个长工李三,说话本来口吃,惊骇焦急的时候更加厉害。 
            这两句无头无脑的话把那快乐的小家族都惊得慌了。秦顺急切地问周七弟究竟是怎样回事,妻同大妈都呆视着来客心头突突地静听下文。就连无知的福儿也怔怔地立在母亲身畔,抓住母亲的手不敢稍动。 
            “刚才,我在张先生庄上玩”,周七弟把李三的话接过来,“王老五,谢贵,李三,我们正谈得高兴,忽然张大少从城里回来,说,不知为什么,有几干大兵要来,今夜不到,明早一定到,城里绅士们说他们比土匪还凶!”说得太急了,到这里喘口气,“比土匪还凶,不敢放进城,来了就叫在城外住——张先生说这儿离城近,大兵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他把家眷和要紧东西都已送进城了,梅家洼没遭过大殃,这回可不得了,可不得了!”他的话一气说下去,一点听不出断句来,声音高大而急促,说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秦顺一家都呆木了。 
            “张先生叫李三哥来告诉你,我顺便同他一路来。”周七弟喘息稍定又接着说,“我们男子汉不要紧,最好把顺嫂同福儿送往哪儿躲一躲——你坐,李三哥,我要回去,家里他们还不知道,我要回去告诉,回去看看,回去想法子……”这可怜的人念着自己的家庭,尤其担心新娶不到两月的爱妻,他不等回答便匆匆走了,白影子闪得飞快。 
            周七弟去后,李三也要走,大妈叫秦顺同他往张先生庄上去打听打听消息,并嘱咐赶快回来。妻很害怕,秦顺安慰她几句便同李三一路走了。两个妇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后,心头忐忑地、疑惧地、焦急地等着。福儿倦了,母亲把他紧抱在怀中睡着,藉以减少自己的忧恐。 
            月光下,张先生门前高坪上推挤着一大群人,情形很混乱,声音嘈杂地说着话,仿佛有什么大祸将要来临似的。秦顺到时,张先生正从室中出来。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人,穿着浅蓝色的夏布裤褂,赤脚趿着鞋,手中摇着蒲扇,长长的胡须很觉飘然。于是大家便围拢着他向他请问究竟。 
            他说这事实无法可想,“皇天塌了大家顶”,空着急也没法的;他说梅家洼一向侥幸平安,连土匪架票的事也没发生过,这次大概是劫数到了;最后,他说大家能躲开就躲一躲,不听,是只好“听天由命”。大众也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有的说我想不要紧,当兵的也是人总不会就同烧杀奸掳的强盗一样;有的说只抢掠毁坏就够受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有的署骂城里绅士太可恨,叫他们住在城外,难道乡下人都不是人?有人说我听某人说这些兵实在比土匪还凶得厉害,抢掠财物,焚烧房屋,强奸女人,没有一条不干!有的更附会着说他们叫老百姓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一点不好就开枪给你一个洋点心…… 
            夜渐渐地深,十一二的月亮已快要平西,人们瞎噪了半天,各自满怀着忧惧回家了。秦顺同张先生说了两句话,也惦念着妻儿,匆匆忙忙地跑到家里。妻仍同大妈在稻场里坐等着,她们的眼睛也几乎望穿了。 
            “啊,可回来了!”大妈见他走进来,高呼了一声。 
            “事情究竟怎样呢?”妻紧接着问;她还在抱着福儿。 
            “不要紧的,梅家洼不靠大路,兵们也许不至于来”;他极力安慰她们,“怎么,福儿还没睡吗,抱着?” 
            “谁知怎的呢!一送到屋里睡就哭,拍着还是哭,头烧得烫人,问着也不说话,只要我搂着。”妻答,声音很带着惆怅。 
            哭?那乖乖小宝贝很少哭的呀。发烧?小宝贝病了吗!好生生的怎么会病呢?唉,不好的事情都是赶在一起,强盗般的兵们还不知来不来哩!——带着几分母性的秦顺心乱了。 
            “福儿,福儿宝宝!妈累了,来,来跟爹搂搂。”他一手轻拍着爱儿的小肩膊唤着,一手摸着他的前额试试热度,觉得委实发烧得厉害。 
            小宝贝嗯了一声,瞥着眼把头向母亲怀里藏,并不答应他,他觉得异常不好受,乖乖的小宝贝竟不理他了。妻用脸偎小宝贝的脸,两只湿润润的大眼,满含忧愁地看着他。他心头酸软软的,很想把他们母子都抱在胸前。究竟为什么呢?小宝贝怎地忽然就病了呢?白天还活泼泼的呀!他心中像长了许多茅草,不宁帖,烦躁,慌乱。


          18楼2005-04-03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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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分享温济泽的日记!


            20楼2017-02-15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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